我是蜘蛛侠

夜深人静时候，小李去卫生间上厕所，忽然发现窗口黑魆魆的，他走过去，原来窗口趴着一个人。那人朝着他笑。

——你他妈是谁啊。

——我是蜘蛛侠。

小李喝了一些酒，下午去和朋友们一起喝酒。一个朋友喝多了，躺在椅子上说胡话。和他住得不远的另一个朋友把他背回了家，像背着一具死尸，后来那个朋友说。小李回到家，洗了一把脸就睡了。醒来时候觉得异常干渴，肺部之中好像烧起一把火，他打开冰箱，喝了一瓶酸奶，就去卫生间上厕所。

——你为什么趴在我的窗口。

——我来拯救你。

——我不需要拯救。我看你是梁上君子吧。咦，这不是侯淡吗。

——被你发现了，没想到我伪装得这么好，还是被你发现了。我就是侯淡。小李，你竟然住在这里。

侯淡说着将黑帽子摘下，拿在手里。

——说吧，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锻炼身体。你看我的登山装备多么齐全，我的肌肉多么强健，我现在是登山会会员。我立志每半个月爬一栋楼，现在已经爬了七栋楼了。

这时候小李注意到，侯淡背着一个大的黑色登山包，戴着白手套，穿着一件黑衣服。身体蜷在窗口，像一只猴子一般。

——就像跑酷一样吗。

——差不多。你也加入到我们中间吧。这是一项有趣极了的运动。当你爬上一层楼的最高处，你就会发现自己距离天空原来那么近。一伸手就能探到。有一次下了大雨，我站在高楼上，像一根避雷针。大雨倾倒在我的身上，把我全身上下都淋湿淋透了，但我觉得很高兴，就像得到了洗礼。我将双手展开，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越狱成功的逃犯。

——进来坐一会吗。

——不了，我还要继续往上爬。我要爬到天上去。虽然你可能认为我是一只可怜虫，但我就是不放弃。我从来就不放弃。

说起可怜虫，小李想起从前的侯淡在刚考完试后的班会时间里去网吧，班主任大为恚怒，问，侯淡哪去了。有人在下面嘀咕说好像去了网吧，班主任就像狂怒的巨龙一样，咆哮一声，给我把他叫回来。有人给他打电话，没有叫回来。班主任派人去叫他。一定把他叫回来，押送也要押送回来。他终于回来了，垂着头站在教室门口。班主任迈着大方步走过去，像是拎小鸡一样将他拎到教室中间的空地上。侯淡还未站定，班主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踹到侯淡的胸脯上，侯淡被踹倒在地，他的衣服上留下一个大大的鞋印，像是清朝士兵衣服中间大大的一个“勇”字，他用两臂勉强支撑着身子，像是就要分娩的妇人，汗涔涔地、痛苦地呻吟，侯淡挣扎着站起来，抹抹嘴边的口水。班主任又飞起一脚将他一直踹到后黑板上，像是擂台上的高手一般动作迅捷，将教室后面的墙壁撞得咚咚响。我让你去网吧，刚考完试就懈怠了。班主任走近他，弯下腰，膝盖半蹲着，揪住他的领口，一边用醋钵一样大的拳头揍他一边说，打电话都叫不回来，面子真大呀。侯淡的脸上开了花，红的绿的蓝的，像京剧中随便涂抹的油彩，让人想起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场景。侯淡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用两只手捂着头，像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拳击手，哀求着说，老师，我再也不敢了。老师说，真有本事就不要求饶啊。说着又给他一巴掌。他被打得两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爬起来，身体软绵绵的，脚步紊乱。接着班主任再次将他放倒在地，给出了一记漂亮的左勾拳，侯淡的下巴向一边歪去。去吧，再去吧，我给你出钱。走，我现在就领着你去，现在就走。侯淡喘着重浊的气，因为屈辱或痛苦，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睛也露出了红血丝，他摇摇头，嗫嚅着说，不去了，老师，真的不去了。

——是的，我听说天上有一座天宫，你可以去那里看一看。天宫里也有街市，你可以买一些回来，价格实惠的话。

——我好像闻到你身上有酒气，纯香型的，五十二度。你喝过酒吗。

——我喝了不多，我一点也没喝醉。我是在王母娘娘的筵席上喝的酒。席间还有嫦娥，她抱着兔子，像一个贵妇人。有一瞬间我真想和她共度春宵。还有猪八戒，天上掉下个猪八戒。八戒八戒，你傻得可爱。

——我觉得你喝多了。

——哈哈哈，没有，我开个玩笑，你不要当真。我总是喜欢开玩笑。说起来我很久没见过你了。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现在四处飘荡。像一个孤魂野鬼。哎，不过今天晚上的月亮好圆啊。像一枚发光的硬币。

小李望了一眼月亮，确实很圆，圆得好像就要顺着天上的斜坡滚落下来，如阪上走丸。月亮确实一点点地下坠，也许是夜的坡道特别漫长的缘故，像是一滴顺着脸庞滑落的眼泪。

——月亮啊，大概是十五。望。也可以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既望。

——我好久没看到这么圆的月亮了，这样的月亮最容易引起乡愁。好像一面团扇，可以在上面题几个字。

——题什么字。

——圆之又圆。

——像汤圆一样圆，像圆明园一样圆，像袁大头一样圆。圆中的圆。

——听你这么说，我特别想跳舞。

——那么你跳吧。

侯淡在窗台上用小步跳着，旋转，飞跃。好像在空中飞舞。肢体自然展开，像一只小天鹅。

——你的身体很灵活，就像一个杂技演员。

——是啊，我还会走钢丝，我可以在很高的晾衣服绳上行走。自从我出了事之后，就像有了特异功能。

——出了事，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总是喜欢夸大其词。月亮的光洒在人身上，感觉有些寒冷呢。

——你进来吧，我给你沏一杯热茶。

——真是太感谢了。不过我不进去了，我想再往上爬一爬，身体就会出汗，身上就会布满盐。

——从这个角度讲，你看起来确实很像蜘蛛侠。你大概还会吐丝吧。

小李退后一步，换了个站姿。

——是的，我会。

说着侯淡向上抛出一根绳子。

——你真了不起。其实从你那时候追女生我就看出来了。

小李想起侯淡追求一个女生，女生拒绝了他。但他没有放弃，他不放弃一切出现在她身边的机会，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跟踪。她骂他是一个变态。他说他不是，他只是喜欢她而已。他喜欢她喜欢得要发疯，用头去撞钟，全城都听到了他为了爱情头破血流的钟声。让人想起撞钟人卡西莫多。以一般的眼光来看，他是有一些丑陋，但如果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就会发现他的丑中带着一点美，就像咖啡中的方糖。

——我的努力都是徒劳。在一生过去后，我看清了这一点。

——你还有时间。你不是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吗。只要你想，你就可以站在楼顶，向全人类诉说自己的爱情或者梦想。你可以站在世界之巅，向人们倾吐自己的命运或者不幸。

——是的，我可以尝试一番。我总是习惯于浅尝辄止。我是一个差人，我知道的。

这时外面吹来一阵迅猛的风，侯淡的身体瑟瑟发抖，他的一只手抓住窗框，另一只手抓住窗户把守。整个身体像纸一样飘飞。小李走上前去，想要帮助他。

——不要过来。

侯淡似乎被风吹走了，他的声音留下悠远的回声，来来来。小李探出头上下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侯淡的身影。外面是一片茫茫的黑暗，小李打开手电筒，黑暗立即包围了光柱，浮尘在光亮中飘飞。小李叹了一口气。想侯淡生死未卜，真是让人心忧。正在默坐凝思，忽然听到外面有声音传来。

——小李，我又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呢，刚才真为你担心。

——我去了天宫。看到了你说的王母娘娘，嫦娥，还有猪八戒。

——你越来越幽默了。

——那是当然。我是现学现卖。还要向你交学费。

两人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小李点了两支烟，递给侯淡一支。侯淡摆摆手。

——我已经戒烟很久了。

李想起中学时期的侯淡身上常有一股似有若无的烟味。他和几个男生常常在课间躲在厕所里吞云吐雾。数学老师挖苦他们，就着粪香味抽烟，味道一定很好吧。

——喝酒那就。

李取出一瓶葡萄酒，倒了两杯。侯淡接过酒杯，并没有仰起酒杯，平平的酒杯里的酒就被远远地吸入到他的嘴里。

——你喝酒的技术一流。

——我在酒吧做过侍者。常常喝酒。

——嗯，不错。

——我想和你彻夜长谈，不过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

候戴上黑帽子。

——祝你好运。

——后会有期。

两人挥手告别。侯淡猴子一般灵活矫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窗户之中。

小李想，真是不一般啊，竟然可以像壁虎一般在高楼上行走。

后来，小李想起前不久，好像是前三个半月，侯淡出了车祸后医治无效身亡的事，不禁感到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