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安
李诗安和母亲住在一起,她们住的地方离植物园不远,两人经常去植物园放松心情。两人的脚步都舒缓沉着。但人们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李诗安的父亲有一天对她们说,我想出去看一看,然后就再没回来过。李诗安和母亲都没有想到,她们以为他不过是像平时一样出去转一转,不一会就会笑着走回来,有时候手里还提着菜或者其他什么。但没想到他一去不回。
也许他出了什么意外。母亲说,我们已经问了警察很多遍,都说没有消息。两人望着远处的房屋、天空与漫漫的云,回忆起来,他也是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离开的。在离开时候,他的脸庞大概如同大理石一般冷峻吧。他什么也没有带,根本看不出是远行的意思。也许中途改变计划也未可知。在大家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他从不和别人发怒,说话也慢条斯理。大家都不大能够理解他的不辞而别。
她的母亲在一家纺织厂工作,她擅长纺织,家里有一台缝纫机,还有一些衣服与鞋子样式。李诗安小时候的毛衣和毛线书包都是母亲挑的。有一次老师笑着问她,你从哪里买的毛衣,她说我妈妈给挑的。老师夸赞说毛衣很好看,制作工艺很精湛。
在父亲离开后,母亲独自撑起整个家,成为了整个天空,在诗安看来,她变得更加伟岸了。日子仿佛变得漫长起来。一开始,母亲显得有些焦虑,她借着随便什么事指责诗安,等到清醒过后又拉着诗安的手说抱歉。在母亲发怒时候,诗安默默地忍耐,有时候她自己走出去,在街上走一回,等到母亲和自己心绪都平静下来后回去。
走在街上时候,她常常感到一阵恍惚,好像自己并不居住在这里一般,她与这里总保持这一种奇怪的疏离感。她到底在哪里呢,也许,她应该住在北极,过一种北极熊的生活。街上的建筑都太过熟悉了,而乍一看去却显出一种熟悉的陌生。
偶尔,她喜欢去超市,喜欢推着小车在超市里来回游走,从光鲜亮丽的货架上拿下自己喜欢的物品,好像原始时期妇女的采集工作似的。她在超市里转着圈,好像身处迷宫中一般。她来到果蔬区,又转到鲜肉区,又去休闲食品区,不同的区域味道也并不相同,她喜欢吃巧克力、辣豆干、牛板筋、黄瓜味薯条等食品。有一次她在逛超市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史超给她打来的。史超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超市里。史超问和谁。她说自己。结束通话后,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对方是谁没有关系,而只是她在超市里打电话这一行为,想一想,她正在超市时候,有人打来电话,问她在做什么她从容地回答说在逛超市,这种看似平淡的行为中是不是也隐藏着一些诗意呢。她反复想了一回,觉得有些微小的开心,近于落寞的开心,但终究还是开心。
史超喜欢和诗安说话,他有时候给她打电话,有时候发信息,有时候去找她。她有时候不接电话,有时候不回复消息,有时候不见他。她问,你为什么喜欢和我说话。他说,有些事没有为什么。她想也许是他喜欢她或者对她有好感,但她并不确凿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害怕是自作多情。她不喜欢自作多情。史超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他常常加班到深夜。她问哪里有那么多工作,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好想一直在发呆,对着电脑或需要看的文件发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这样大概让我觉得心安,就像和你保持联系让我心安一样。你是世界的一部分,一旦和你保持联系,我就仿佛与整个世界有了关联。她觉得他大概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李诗安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她需要应对许多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就像初次玩一款游戏一般。在闲暇的时候,她常常回想起过去的事。
当她在读小学时候,是一个中等生,在学习方面,她没有很大的抱负,她不期待表扬,也没有来自父母的压力,她只想和同学们一起玩,只期待放学后的饭菜。她扎着两个辫子,跑起来辫子左右摇摆。她的父亲在学校门口等待着她,带着她回家。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好像坐在一堵墙后面。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她喜欢看动画片,一个电视台连着一个电视台地看。她可以同时看十个动画片。
父亲是在她初中时候出走的。从那时候起,她就不再看动画片了。她学会了忧愁。对她来说,忧愁并不是一件浅尝辄止的事情。她从头品味着这样的感情,好像在品味甘蔗。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忧伤,略带一点病态的美。如同看夕阳一点点下沉,如同喝无糖的苦咖啡。
母亲仿佛在某一天忽然白了头,她忘了哪一天,她之前已经看到了,但当她注意到时,已经过了很多天了。她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荒芜,觉得一切都如同终将流逝的泥沙一般。但母亲的白头发并没有占据时光的全部,后来有一天,又悉数恢复成黑色。母亲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诗安,当她收拾书包准备回家时候,她的同桌叫住她,她扭过头,看着他。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她问,去哪里。他说,操场吧。他们走了一圈,他问,你这几天好像不大开心,有什么心事吗。她说,也还好,毕竟每个人都不是每天都开心的。他说,也是,不可能没有烦恼的。然后他就不大说话了,好像还想说什么的样子,但就像被挂断的电话一般没再说了。走出校门时候,他说,你家在哪个方向。她说,在左面。他说,我送你回去吧,正好顺路。路上两人也不大说话,相距时远时近。在他送了她一段时间后,她才听人说他在送完她之后又从另一个方向回家。有一次,她说起自己的父亲。他说,他一定是个好人吧。她说,他有一天离开了我们。他惊讶地问,他去哪里了。她说,不知道,他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我和妈妈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说,也许他不久就会回来的。她看着他,又看了看天空。天上有一轮早早升起的白色月亮。
毕业后,他们去了不同高中,联系渐渐少了。因为只有母亲一人挣钱,而开销变大了,家里的生活变得拮据了许多。她的成绩却出人意料地变好了,母亲感到欣慰,她抚着诗安的头说,学习是一条好路,现在努力以后就会轻松一些。
她坐在办公室,办公室的阳光很充足,但她没有拉上窗帘。阳光将她的身影照得近乎透明,让她仿佛一枚琥珀。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想法。她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阳光晒在身上,好像为自己披上一件金色衣服。忽然飘来一朵云,周围的色调暗了一度,不久云散开,她的身影重又在阳光中完整地呈现出来,好像一座塔在湖中投下倒影一般,她的身体也在地上投下影子,仿佛剪纸剪出来的空白。
母亲快要退休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诗安提醒自己下班后去买一个蛋糕。下班了,她从办公室走出来,和同事们挥手告别,走到阳光中。阳光使她觉得一切都还是有希望的。她走了几步,又返回去,走进意林,选了一个图案好看的蛋糕。她提着包装好的蛋糕盒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
母亲吹灭蜡烛,许愿,她闭着眼睛,脸上满是虔敬的光芒,像是一尊佛。母亲到底许了什么愿望呢,什么愿望让她的脸庞如此圣洁明媚呢。或许什么都没有许吧,毕竟许多愿望都难以实现,如果许下反而让人徒增失望。那么,没有愿望就是最好的愿望了。诗安切蛋糕,母亲吃了满嘴奶油,像是京剧里的花脸,两人都笑。
晚些时候,她问诗安,有没有意中人。诗安说,还没有。她说,要提上日程了,虽然年纪不是很大,但早准备还是好过不准备。李诗安答应说,好的。但她并不想恋爱。自从父亲离开后,李诗安就觉得男人也许并不可靠。他们随时可以离去,任谁也难以挽留。或许她的父亲早已有这样的打算了吧。他想要脱离自身,脱离家庭,脱离地球,可是去哪里呢。哪里都找不到了,好像建文帝,或者其他突然消失在历史中的人,再也难以找到踪迹。也许并不是他的主观意愿,他或许还想回来,但因为种种原因耽搁在中途,或者竟仙凡路隔。她梦到过他。有一次梦到他在和朋友喝酒,他喝了很多,朋友也喝,两人都不说话,好像是一部默片。他们的目光随便定在什么地方。脸色平静,没有波澜,偶尔笑一笑。当她醒来时候,觉得自己也好像喝酒了一般。
大学时候,她曾和同学一起去偏远地区支教。那里有许多山,她和另一个女生一起去爬山。她们爬到半山腰时候,发现一个山洞。阳光照进去,整个山洞好像一个手电筒在夜晚发出的柱状光束,越来越黯淡。两人手挽手走进去,山洞越来越黑,但她们都没有停下脚步。她们走到光芒的尽头,两人一时间处在百分之百的黑暗之中,她们都看不清对方,看不清前方,什么也看不清,两人陷入比黑暗更暗的沉默之中。好像身体也消融在黑暗之中,话语也稀释成空气。两人从对方颤抖的手中感到恐惧,恐惧统摄了大脑,使得两人一时不知所措。等到稍有意识时,两人向入口跑去。她们好像听到后面追来的橐橐的脚步声。两人跑得气喘吁吁,跑出山洞后又跑了几百米,等到回头看时什么也没有。诗安说,太黑了里面。同学说,应该带手电筒来的,你相信有鬼吗。诗安说,这种事谁说得准呢。过了几天,她们又带了几个人一起上山,拿着手电筒,却怎么也找不到山洞了。诗安说,怎么会没有呢。也许在另一座山上,一个男生说。最后他们也没有找到。
支教结束前一晚,几个人和学生一起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他们手牵着手,围成一圈,时而逆时针时而顺时针转动着。他们像花环一样联结在一起。面庞都被火焰照亮,显出生动的红色,如同怒放的花朵。他们向前踢着腿,扭动着腰肢,但都是闪烁的短暂影子。仿佛正将无数影子熔铸成一个巨大的愿望。他们围绕篝火跃动的影子,仿佛不息运行的宇宙的缩影。而她永远也不会觉得累。
临走时候,学生来送别,他们与学生一一握手,告诉他们要好好学习,要走正路。学生们站成一排,向他们敬礼。许多人流下惜别的泪水。李诗安却没有流,也许眼眶只是湿润了一下。
史超的电话来了,打了两个她才接起来。她问,有什么事。史超说,我找到一个饭菜很可口的餐馆,邀请你今天去吃怎么样。诗安说,不好意思,今天有约了。明天呢。明天要去参加会议。史超说,那等你有时间去,那里的菜应该会合你的胃口,大家吃了都说好。诗安说,谢谢你的好意。
李诗安和朋友莉莉约定好一起去逛商场。两人在商场里走来走去,她们从衣服丛中走过,挑选一些,在自己身前比划一番,服务员走过来说看中了可以试一试。莉莉拿着衣服去试,诗安也看中一件蓝色单衣。两人从试衣间走出来,各自穿着新衣服,问对方好看吗,对方都说好,然后在镜子前左右转动身体。如果镜子是照妖镜,诗安想道。两人又去别处看衣服,衣服像是一座座塔,她们走进去又走出来,留下空荡荡的衣服。她看着拿着许多购物袋的莉莉,忽然涌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人为什么要穿衣服呢。但没有人想要裸奔,绝不仅仅是因为怕冷,因为在夏天的时候,大家也都穿着衣服。也许衣服即是正义。她问莉莉,我们为什么不裸奔呢。莉莉说,你真会开玩笑。
后来的一个夏天的傍晚,母亲有事出去了,街上人很少,几近于无。李诗安忽然想起了裸奔。她大胆地脱下一件件衣服,将衣服扔在一边,好像下凡的织女要去洗澡一般。世界是一个大浴室,而她是大浴女。她白皙的皮肤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根洋葱,一层层剥开外面的皮,直至最后。她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会,没有人,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正要打开门,忽然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声,自行车上的小男孩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应该看不到她,光线已经很昏暗了。等自行车过去。她跑出去,挥舞着双手,披散着头发,她的全身都感到自由,好像被翻出内里的手套,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发出自由的呼吸,像是关不住的鸟身上每一片羽毛所发出的亮光。当她跑到植物园前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跑了很久,路边有零星的几个人,他们似乎在驻足看她。她又跑回去,她跑得满面潮红,跑得热汗淋淋。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很开心,而后去洗澡。也许她并不是在洗澡,而是在洗一种心情。她觉得一种解脱式的快乐。
不久前她拒绝了史超的表白,之前史超或明或暗的好意在表白中终于展露无遗了。她说,你是个好人,我很庆幸能够遇到你,但我不想耽误你,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人。史超的失落像是秋日的雨一样阴郁浓烈,他的忧伤不断发酵,使他的语言呈现出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独特风格,他说,我很遗憾,我多难过,我好恨。但我知道了。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想,如果他再坚持一下也许她会有不同的想法,但他没有坚持,因此她没有其他想法。她只是想,大概不会有多少人能走进自己的内心吧。谁也难以有钥匙的。她自己大概也没有。父亲走后,她就把钥匙丢弃了,丢在一片很深的海中,里面有一个可怕的水怪,谁靠近就把谁吃掉。也许等她睡着后,水怪会从她体内走出来单独行动吧。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一片海,海滩上写着,禁止游泳,但依然不时有溺水者。
莉莉有了男友,她和男友的时间多了,和诗安的时间就少了。有时候她邀请诗安和他们俩一起吃饭。诗安拒绝了,但后来诗安去过一次。莉莉的男友是个幽默的人,他根据她们的谈话随意发挥,都可以作为笑料,好像做菜时候的十三香一样,使他们的谈话鲜美可口。外表也较为俊朗,不失为一个好的伴侣。但每个人都自有其局限性,就像武林高手也总会有破绽。也许正是破绽才使其成为武林高手吧,同样,正是人的局限性使其有做人的资格,就好像音乐会的入场券一般。
诗安欣赏着餐桌上的一个瓷盘,上面有好看的花纹,好像静好的岁月。莉莉问她为什么发呆,她说没什么,她有时候觉得即便把想法说出来,也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人总是不同的,好像在不同的频道上一般,这时候不被理解也成为一种不愿示人的骄傲。莉莉男友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可以介绍给她,她说不必了,我还是喜欢一个人。莉莉问,是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一个人。诗安说,我想要独自一个人。
一天下雨,天空中布满了灰黑色的如同雀斑一样的乌云,她撑着伞走在街上,雨水顺着伞滑下来,向外四溅,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而后又传来一声,她心里一惊,似乎是父亲的声音。虽然她很长时间没有听过,但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与众不同的,也很难忘记的。或许只是自己的幻听罢了,她再次回头,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人。她加快脚步,不然鞋和袜子就湿透了。她想起从前穿着雨鞋在雨中踏水的画面,那是她父亲给她买的,她听着水与鞋接触的声音,感到很开心,感觉穿上就能飞起来,好像阿童木一样。那双雨鞋后来不知道哪里去了,即便找到也早已不合脚了。也许长大就是一个逐渐失去的过程。
莉莉告诉诗安她的男友出轨了。莉莉说,我看到他们了,在房间里的床上,他们以为我要走很多天才回来,可我提前回来了。我把东西扔掉,镇定地看着他们,其实我心里一片乱麻。他们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我给了她一巴掌,但他拦住了我,我说滚。他们都滚了,滚得像轮子一样快。后来他回来了,他说这完全是一个意外。他还和我说了许多,有好几处自相矛盾的地方,我哭得眼睛都肿了,肿成了蜜桃,他一直坐在我身边,亲吻着我的眼,我让他走也不走。
诗安说,你和他分手了吗。莉莉垂下头说,我选择了原谅,可是我的心里总是不能平静。她的头发茂密,像不停流泻的瀑布。诗安摸摸她的头发,她说,你大概爱了不该爱的人。莉莉说,难道我不应该执着吗。诗安说,在问我之前,你心里大概早已做了决定。我不想干涉你的决定。你可以走一步看一步,但要有自己的底线。莉莉最后还是没能原谅他,他们说了分手快乐。之后他便从莉莉的世界里消失了。莉莉说,我一次也没有再见过他,好像来自两个星球一样。
两人在莉莉家一起住了一段时间,这时莉莉才发现她或许喜欢诗安,但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喜欢,只是一种知己式的喜欢。莉莉很喜欢听诗安说的话,虽然有时候她有时因为她悦耳的声音忘记她说话的内容。莉莉每天都有不同的想法,她想自己或许要做一个尼姑,又说自己应该开一家店,还说自己或许要徒步旅行,她用很大的热情描绘自己未来的图景,好像看到了一般。最后一个想法得到了诗安的支持,但还是有一些顾虑。诗安说,不要怕,人生就是潇洒走一回。
于是莉莉就去徒步旅行。走了三个月,回来时候肤色变黑了许多,莉莉说,这是健康的勋章。莉莉给诗安讲路上发生的有趣故事。一次她搭一辆车,车上的司机说他前世是唐僧,可莉莉觉得他更像是唐僧的白龙马。莉莉问为什么,司机说因为他知道唐僧的全名。莉莉问,全名是什么。司机说,他叫做唐三彩。莉莉大笑。司机说,不对吗。莉莉说,叫唐三丈吧。司机说,差不多,在母亲生我的时候,就梦到了唐僧,唐僧走过来,忽然不见了,接着我就出生了。你看,唐僧骑马,而我是开车,他往西天取经,我去西面运货,这不就是前世今生的缘分吗。莉莉下车后,笑了一路。你说好笑不好笑。诗安也微微笑了笑。还有一次莉莉去一个景区,遇到了初中同学,两人一起走了很久。初中同学说,你知道吗,我从前喜欢过一个女生,她和你长得很像。莉莉说是吗。于是初中同学就向她形容那个女生的样貌。后来初中同学坦承那个女的就是她。诗安说,我已经猜到了,你不是一个没有人爱的女同学,莉莉。莉莉说,爱不爱都是假象,接受好过拒绝。
后来莉莉果真在附近的一家学校旁边开了一家奶茶店,开始时亲力亲为,做珍珠,熬奶茶,围着宽大的围巾,汗涔涔的,生意渐渐好了,人们在奶茶店前排起了长龙,还有人专门从十公里外开车来买奶茶,就雇了两个人操作,自己做起了店主。大概因为奶茶的缘故,她胖了起来。而后找了一个同样胖的男人。大家都说原来她开奶茶店的目的即在于此。生意越来越好,她又开了分店。
母亲对诗安说,我昨天梦到你爸了,他说想要看你结婚。诗安说,那他为什么不回来。母亲说,我没有问,他大概会回来的。你知道吗,我昨天占了一卦,说会有人自东南来。可能就是你的父亲,明天吃饭的时候我们要多准备一套餐具呢。
母亲不知道从时候起学会了占卜,用一副麻将,在用手混成一团后随便拿起一枚,反复用手揣摩,而后又拿起几枚,最后组成一幅图案,从中得到一定的启示。诗安从旁边看着,感觉母亲像一个赌神。
翌日,果然从东南方来了一个人,但并不是父亲,而是一个养蜂人。他戴着小小的帽子,告诉她们蜂蜜的好处。母亲让他吃饭,他说不饿。母亲又问他知不知道丈夫的下落,那人说不知道,然后就走了。
母亲数日不再说话,镇日叹息,好像南方的梅雨天气。
每当雨天,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诗安就喜欢出去走一走,闻一闻泥土的清香,看一看雨中的人们,好像让整个世界成为茶杯而品茶一般。她摇曳在雨中,但只走不多一小段路,不至于让鞋很湿。或者穿着凉鞋。就是在雨中,她遇到了史超。史超说雨太大了,我们去躲一躲雨吧。两人走到一家商铺屋檐下,已经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了。他们都看着纷纷的雨帘。史超说,好久没见了。诗安说是啊。两人都笑了笑。雨滴急骤落下,史超希望雨多下一会,希望时间停止,希望末日来临,他看了看诗安,发现她的侧脸很生动,线条一笔勾勒而成,白中透红。他说,最近还好吗。她说,还好的,最近比较忙。虽然说起来没什么正经事。他说,是啊,都是这样,和以前也差不多。雨骤然停了,两人道别。她走了很远,回过头看时,发现他还在那里。
同事为诗安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诗安忘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于是就像躺在船中的婴儿一般,顺流漂到约定的地点。两人坐在光线柔和的咖啡馆,要了两杯咖啡,两份糕点。对方夸诗安很温柔。诗安说谢谢,温柔是女子的天性。男子说温柔是一种天分。男子开始高谈阔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说自己会看相,他说诗安今年就能结婚。男子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她将自己的手保护得很好,即便在距离不到一公分的时候男子也没有找到机会。男子有些气馁,但还保持乐观。诗安觉得,男子身上有一种宁馨的力量,她为这种力量倾倒,身体也仿佛不由自主地颓倒过去,好像两只将要碰在一起的高脚酒杯。但那只是想象,她距离他半米开外。虽然有人聊天,有人四处走动,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体来说还是比较安静,好像远处的声音都是为了烘托这里的静。静得好像大悲禅寺一般。
回去以后,诗安以工作忙碌为由,并不大与男子联系。男子约她再见面,她也回绝了。她宁愿一个人回味落寞的滋味。她感到一种不在场的快乐,只要一想到,牙龈就似乎发痒起来,好像既犯了案又可以有不在场证明一样,虽然知道凶手可能是她但就是没有证据,一种逍遥法外的快乐。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莉莉拿着两杯奶茶站在门口,她递给她一杯,自己拿着一杯坐在沙发上。莉莉问诗安做什么。诗安喝了一口,香甜濡软,然后说自己也不知道,难道我们知道自己做什么吗。她想起史超,史超也经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反而成了奇奇怪怪的人。大概只有忘掉自己在做什么才能投入地去做些什么。莉莉坐了一会,告诉诗安自己喝完这杯以后不喝奶茶了。诗安问为什么,莉莉将腿盘起来,一只手翘起来,看着诗安说以后要减肥了。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每个朋友,让大家知道自己的决心,这样有助于她兑现自己的承诺。诗安哈哈大笑。莉莉说,听说你去相亲了,怎么样。诗安说不错。莉莉说,那么你打算和他交往吗。诗安说我吗,老实说,我有些迷茫。不知道应该怎么讲,对他大概是有好感的,但内心似乎有一道难以越过的峡谷,阻隔了许多感情,千沟万壑的。一旦越过内心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己也失去了成为自己的理由,势必会引起极大的精神危机。莉莉说,也许你应该鼓起勇气,什么时候都不应该缺少勇气。诗安说,说起来似乎容易的事,做起来却很难。也许做起来很简单的事,说起来却很难。你知道吗,人生就是一个悖论。一件事有很多要素,而一个要素不合适就会影响全部,有的是时间不对,有的地点不对,有的人不对。莉莉苦笑着说,我从生活中得到的最大的启示就是没有任何启示。既然你觉得是这样,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们至少可以讨论一个高兴的话题。两人说起公园里的桃花开了,可以相约一起去看桃花。她们已经一连看了好几年桃花了。每年都大致相似,不会有很大不同。今年可以料想到明年的桃花,因此与其说是看桃花,不如说是在展望一种可能的未来。
她们在桃花树前后行走,桃花花瓣粉白,随风摇曳,树枝虬曲,好像风情万种的女子。它们都是会跳舞的树。一些人坐在桃花下的木椅上说话,一些人在桃花前留影纪念,一些人在小径上独自漫步。欢声笑语满路。在桃花中,有许多人面,飘起香气。听到歌声,转过一个小山坡,一个老年男子在唱歌,旁边放着一个音响。走过去,大妈们在跳广场舞。诗安想,这并不是经久不息的舞蹈,那么,什么才是呢,应该是桃树的舞蹈,桃树伸展虬枝,在空间中描画出无尽可能,如同飘忽难定的火焰。她们来到湖边,坐上一条小船,向湖心荡去。那边有一座桥,平时只是远远地看见,现在她们距离桥越来越近,诗安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她放松身体,后仰着,两只手好像在飞舞,捕捉着流过的风与风声,她还听到一阵微细的虫鸣,准确地说,并非听到,而是用手触到了。莉莉突然伸出手来搔她的痒,她急忙坐好,护住自己的两胁,然后反击,两人都咯咯地笑,船来回地荡,船夫看了她们一眼。船在桥底盘桓了一回,然后往回划,她们的影子倒映在水中,只有轮廓,看不出面目,好像往事的模样。说不出为什么,诗安有时候觉得往事不堪回首。哪一段值得回味呢,小学,中学,大学,或者工作,像是皮皮虾身上一节节的肢体,或者竹子的片段,或许没有那么分明,都混沌成一团,或许可以倒过来重新活一回,就像本杰明巴顿奇事一般。莉莉打了一下她的手,问她在想什么,她说没什么。
警察叫母亲去了一趟警察局,母亲回来后,双腿一直在打颤,但她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母亲就释然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诗安问,妈,昨天有什么事吗。母亲说没有什么事。诗安想,母亲越来越知道保守秘密了。在这方面,她还要多向母亲学习啊。如果是她,她大概会忍不住说出来吧。可是母亲一幅镇定自若的样子,就像一个指挥重大战役的将军一样。
此后诗安常常梦到母亲被警察带走。母亲坐在警察局里,警察向她询问着什么,母亲回答着,过了一会,母亲忽然变成了诗安自己。她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警察说你变年轻了。她说,是啊,时光倒流了。警察说,只有你的时光和别人的不一样。她将警察的大盖帽夺过来,大盖帽好像盛盖饭的盘子一般,警察的帽子忽然变大,变成飞碟,她坐上飞碟飞到半空中,警察和她招手说再见。飞到高空,飞碟又变成了月亮,而她变成了嫦娥,怀里抱着玉兔,玉兔感到冷似的直打哆嗦,她抱紧它。
醒来后,饭菜的香味飘过来,母亲说,你做的梦太久了,当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梦就做得少了。醒一醒,该吃饭了。诗安揉揉惺忪的睡眼,感到一阵饥饿,匆匆起来,洗漱后和母亲一起吃饭。她一边吃菜,一边看着母亲。母亲神秘地说,你知道秘密是什么吗,秘密就是你想知道但你却不知道,越想要知道越不知道,说完哈哈大笑。诗安吃了几口,将筷子放在碗上就转身走了。她知道母亲的意思,但她没想到母亲会那样说。事实上,她有时候会怀疑母亲,但这种怀疑是没有内容的空泛怀疑,反而让她感觉到一阵不自在。
二十年过后,李诗安收到一封远方寄来的信,但她将它放起来,后来忘了信放在哪里了。她将不用的东西都扔掉或者送给别人,过着一种井井有条的生活。她看过许多春夏秋冬,阅尽许多沧桑,但今天她忽然感到春天也许要来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以往都是混沌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风。即便是春天,她也只是隔着窗子望着远处的绿意,仿佛用蜡笔画上去的,她小时候很爱用蜡笔画画,那是一种很古朴的感觉。最后一片叶子也坚持到了春天。
她走出来,微风拂面,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向她走来,她也跑过去,那人也开始跑,她变成一个孩子,然后被一双大手举起来,举得很高很高,一直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