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水而去

夜幕正如一片帆布从船上降下来一般从天空中降下。

在北海公园，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同渔网中潋滟的水光。是将要闭园的时候了。他们才走进去。从西边的一扇铁门中。他们越走越深，人也越来越少。不远处一座游廊上仿佛缭绕着烟雾，显得很幽玄。他忽然定住说，你看那里，有鬼。她就吓了一跳，像小兔一样蹦起来。等转过头，意识到他在说诳话后，就捏起拳头捶他。

他走过黑暗笼罩的游廊，她不敢去。在灯光的照耀下，雾气氤氲。他的脚碰到了一个水桶样的垃圾桶，发出当啷一声，他自己也骇了一跳。体内的恐惧迅速繁殖，与原先脑海中关于鬼怪的记忆相糅合，形成许多鬼魅的影子。他急忙退回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他从未感到她的手像现在这样温暖。他们环着湖水走着，大理石栏杆上张着灯，像是一道道金色的城墙。那畔的白塔像是一尊大佛，踞坐的底部掩映在重重阴郁的苍翠中，上部发着白光，倒影在水上，仿佛水底下另有一个北海公园。月亮也投下一个形影在水面上。他伏在栏杆上说，水底下另有一个世界吗。她说可能是这样吧。他闻到一股夜晚与水气掺杂的气味。三三两两的老人经过他们，公园的巡警坐着摩托车吆喝着，关门了，大家往出走吧。广播也响起回家的萨克斯乐曲。

于是他们往出走。但他们遇到几个从那边来的游客，说出口不在那边。一行人又朝另一边走。一路上他都受着水的蛊惑，他想水底是不是另有一个世界呢。她在路上对他说什么话他也没能听到。他只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地，仿佛一台机器。他想冲回去跳到水底下看一看，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世界。虽然他知道多半是要失望的，但他依旧不甘心。

晚上睡觉时，他梦到自己接到水底龙王的邀请，信是虾兵寄来的。虾兵很有意思地留着一个鸡冠头。虾兵说，我们大王邀请您去龙宫。他跟着虾兵走到北海公园。奇怪的是，他们竟能穿门而过。来到湖水前，水下金碧辉煌，处处张灯结彩，绿色的琉璃，红色的柱子，飘动的布幔。龙王戴着冠冕，前面垂着晶莹的冕旒。他躬身拜见龙王。龙王走下台阶来迎他。龙王握住他的手说，我等了你好久了。龙王的面目随着水流动着，仿佛一面风中的旗帜，他的脸面白嫩，显得很年轻，胡子却很长。他说，龙王找小可来却是为何。龙王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听说你写得一手好文章，我这里正需要一个文书，帮我答复来信，草拟文件。他说，小民敢不从命。我什么时候来。龙王说，随时都欢迎你的到来。他说我这就回去，收拾好了就来。鸡冠头虾兵带着他走出水面。在临近栏杆时候，他跌了一跤。从梦中醒来。

他对她讲述了这个梦，然后说我要去龙王那里了。她听了哈哈大笑。但他的神情让她觉得这也许并不是一个玩笑。她说，你真的要去吗。他点点头。我答应了龙王。她说，可这不过是一个梦啊。就像你不能把吐出来的眼圈当作烟一样，你也不能把梦当作现实吧。他说，可是我有时候醒来后再睡还是会延续之前的梦境，可见梦并不是独立于现实而存在的。她说，可你会游泳吗。他摇摇头，说我不会游泳，但水底的另一个世界并不需要游泳。她用手摸摸他的头，说你没有发烧吧。他格开她的手。

过了好几天，他没再提起关于水的话。这天，她没有看到他的踪影。从早晨醒来时他就不见了，而平常他是要做好早饭等她醒来一起吃的。她匆匆洗漱了一番，心里怀着忐忑去上班。当她回家时依然没有见到他。她给他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听。她转念一想糟了，急忙往北海公园走去。她叫了一辆出租车，但在路上遭遇了堵车，车辆不断地按喇叭，司机骂娘，她下来自己走。走去时天色已经暗淡了，正是华灯初上时候。人们陆陆续续走出来，她快步走近湖水。在她看来，从没有其他时候像今夜的北海公园一样鬼魅了。树林上都冒着乌黑的烟气，弯弯曲曲的，像是烫过的头发；流动的深蓝色湖水在诡异地响动，天空似乎就要垂到地面，灯光眨着人们的脸空洞而麻木，像是一面面移动的墙体。她感到呼吸很困难，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她在湖边来来回回地走，寻找一丝可怖的端倪。她绕着湖水来回走了三遍，问巡警这里是否有人跳湖。巡警摇头说没有。这里从来没有人跳水。她又发昏似地问，水底另有一个世界吗，问完她就后悔了。巡警用鼻子哼了一声，很不屑似地说，哪里有什么水底世界，你以为这里是水族馆啊。忽然那边有人叫嚷说，有人跳湖了，有人跳湖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奔过去，巡警也跑过去。她的脚步滞重，眼神痴呆。有会游泳的人脱去外衣跳了下去。不一会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背上来。接着对那人做人工呼吸。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掉地了，那人并不是他。她大口大口地呼气，仿佛她才是那个溺水的人。

回到家，她欣喜地发现他坐在沙发上。她说，我还以为你……他说以为我怎么了。她连说没什么。他说你这么晚才回来。她说我出去转了转。他哦了一声。她说你早晨走得那么早。他说早睡早起身体健康。

翌日她也醒得很早，听着他盥洗的声音，有如春雨沙沙作响。门咔哒一声关上，他出门而去。她赶忙穿好衣服，轻轻地尾随着他。她看到他在马路上叫了一辆车，她也叫了一辆，对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车。他在北海公园停下来。她随后下来。他走进公园，在湖边逡巡。脚步在地上咔哒哒地响。她站在公园门旁呆呆地望着他。他时而凝神望着湖面，时而快步绕着湖水走，时而双手抓着栏杆，身子往下探。她吓得就要叫出来。但他停住了。朝公司方向走去。

接下来的两天，她都尾随他去往公园，清早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夜色的静谧与空旷。他总是先凝望一会湖面，手托着腮，若有所思，接着绕着湖水走一圈，从又向左，再从左向右走一遭。最后锻炼身体似地用双手紧握栏杆，头朝下，身体就像弯曲的虾。她有时候甚至在想，他为什么不跳呢，如果跳了自己就不用每天为他担心了。她甚至想自己推他一把。她转念一想自己的想法实在太不合情理了。有时候人的想法就是这么不合情理，就像人的言辞有时候显得尖刻一般。她觉得他是在梦游。她要不要喊醒他呢。他看起来那么痴迷，嘴唇上发着白光，她觉得有些不熟悉了，那是日常亲吻她的嘴唇吗。她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嘴唇上竟有几根白皙的麦芒一般的细毛，阳光为其镀上了一层潋滟的金光。这就是他吗。他为什么要在上班前来到这里呢。她要问问他吗，万一他哪天下定决心跳下去了呢。可万一如果他发现自己被跟踪……

回到家，他频繁地洗澡，浑身水淋淋的。她蹑着步子走到洗漱间，发现他在浴缸里划动四肢，就像一只笨拙的青蛙。她差点笑出声。他的手脚不协调地移动着，像是抽搐一般。他的手簸动着，水珠四溅开来。

等他以赤裸而湿漉漉的身体从水中走出来而没有擦拭时，她假装睡着了，她侧着身，听到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想到很久远的江南小镇，雨水从屋檐上潺潺地流下。第二天她对正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他说，你愿意去学游泳吗。他摇摇头说，谁想去学游泳呢。她说，你不是喜欢水吗。他摇摇头，谁喜欢水呢。她对他的漠然感到奇怪。她想他莫不就像是西游记中妖怪取代国王一般由妖怪变身而成，而她竟分毫不觉。

这天他说，我们一起去北海公园吧。她啊了一声，心想也许以毒攻毒是好的。当他们牵着手走进北海公园时候，他还调侃说，拉着你的手，就像拉着一头狗。她挣开他的手，他又拉住。这时候她感到他又变回了原来的自己。她的心稍稍地安了。她又可以用原来的眼光来看他了，那个乐观踏实勤奋努力，又有时幽默风趣的他。他也许从未变过，只是她自己的臆想。他们又可以快乐地走在大街小巷，说绵绵的情话，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他们又可以在日光中接吻，而不忌惮他人的目光；他们又可以用勺子互相喂对方饭吃，看对方盛开的笑颜……

走近湖水，他忽然甩开她的胳膊，三步并作两步翻过栏杆，扑通一声跳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