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剧院中

在装束整齐得像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之后,我们开始寻找电影院。附近有一家电影院,但不知道门在哪里,因为附近的一家商场正处在改造时期,一大群墨翟的门徒们拿着绳索与钉锤在敲敲打打。有时候门开在一家KTV入口,有时候门开在另一家商场入口,还有时候开在玩具店入口。但每一个入口都如同古代安排着重兵把守的城门入口,里面的店主有万夫不当之勇,从地势上看也易守难攻。这使得我们去往电影院的道路变得异常曲折艰难。

我说,难于上青天。阿绣安慰道,我们总会到达的。我们尝试从玩具店走,但店主拦住了我们,你们要去哪里。我说,电影院。去电影院吗,但你应该先去民政局或者哪个政府部门申请一下,如果给你们盖了章或者摁了手印什么的,确实让你们通过这里,那么我也没有什么意见,但如果你贸然从这里走进去,我是难以答应的。

我看了一眼表,还有半个小时,我说,可是,如果我们现在去政府也来不及了。店主将袖子撸起来,露出他那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一般强健的手臂。他说,难道你们有什么异议。她拉着我就走。店主对我们招着手说,后会有期。

我们尝试从KTV入口进,门口有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人,他穿着拖鞋,问我们要去哪里,我说,上楼。这时候又走来几个人,我们乘便走进去,按了电梯,左右电梯门上贴着一张陈奕迅的海报,当电梯门分开的时候,陈奕迅的脸就会被分成两半,宛如被切开的西瓜。我们上了三楼,迎面看到一个通了电的关公雕像,拿着大刀,显得红彤彤的,面前放着通了电的果品雕像。

通往电影院的过道黑魆魆的,但似乎闪着粼粼的火光。从另一条过道走来一个女人,她问我们要去哪里。我说,从这里可以去往电影院吗。她说,这条路已经不通了。她为我们打开灯,指着说,这条路布满了刀山、火海,还有暗器,鬼怪,从没有人能够从这里过去。在灯光下,我们看到林立的钢刀,刀刃锋利,在灯光下显出蓝色的光亮,还好像滚落的露珠一样乒的一声发出微微闪动的璀璨光亮。幽微的火光滋滋地燃烧着。不是冒出一个鬼头鬼脑的幽灵。阿绣害怕地抓住我的胳膊。我问女人,两边不是KTV包间吗。她说,这里平时客人也不怎么来,若不是有关公在这里,这些幽灵鬼怪早就从这面过来了。我说,我想试一试。女人后面又走来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女人将双臂交叠在胸前,说,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又乘电梯走下去。女人摇着手绢说,慢走呀。然后扭着腰走了。

阿绣说,那么我们从商场那边上去吧。我看了看表,距离电影开场还有十九分钟。商场很大,像是一个巨大的广场。连向上的楼梯也难以找到。我们环绕着一根巨大的柱子走了两圈。也还有其他人在绕着走,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我们好不容易才从这漩涡中脱身。一楼有卖珠宝的店铺,修指甲修眉的店铺,还有化妆品店,运动装店。我们问一些店铺主人与服务员,又问行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楼梯在哪里。只有李宁店店主说,他以前去过上面,但现在很难上去了。这里有一根巨大的天柱。我问,是商场中央那根巨大的柱子吗。是的,他指着那根柱子说,但是几乎没有人能够上去,现在那根柱子由上面的人把持,一旦你走上去,他们就会发现你,从上面就会降下啦一个巨大的布满了尖刀的转轮,将通道切断。你们看。

这时正好有几个人手拉着手往上攀登,但还没爬几米,就有一个巨大的切割轮飞速滑下来,几个人急忙跳下来。幸而下面有软垫,没有受伤。我也试着向上攀登,但还没到两米,就有飞轮滑下来,我急忙跳下来。阿绣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人们看了一会,觉得无望,来回问询,如何才能得到上面的许可。李宁店店主说,我认识上面的两个人,他们可以将你们带上去,但条件是,你们每个人都需要从我店里买一件衣服。于是我们涌进李宁店。我拿了一件运动上衣,很合身,她拿了一件卫衣,试衣间人满为患,她等了很久,才进入一件试衣间,又换了一件更大一号的。我们匆匆赶到结账台,但现在结账台也排起了长龙。因为人太多,所以排成了就像大肠一样曲折环绕的队形。我们一点点向前挪动,而这时电影已经开始了。我们看到先结完账后满面春风去往电影院的人们。他们坐在一个从上面垂下来的巨大篮子里,被绳子吊了上去。绳子嘎吱嘎吱响。终于快轮到我们了。结账机忽然坏了。店主打电话叫修理员。修理员过来,修了半日,终于将结账机修好。而这时许多不耐烦的人们已经离开了。我们坚持在时间的河流之中漂浮,仿佛全然失去了时间观念。草草结了账,我们提着衣服袋,这时篮子降下来。我忽然不想去看了。她说,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我们即便是刚走进电影院电影就完了,也是好的。我听从了她的话。我们坐在篮子上。篮子将我们缓缓提上去。就这样,我们一直来到三楼。三楼烟雾缭绕,两边种着奇葩异卉,宛若仙境。但在烟云之中,我们迷失了方向,我们手拉着手才不至于散失。她说,这里的雾气太浓了。她的话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也带着蓊郁的云气。我说,我们找不到的。她说,没关系,你可以把它想成是一次云间漫步。周围也有一些其他的人,大家的说话声此起彼伏,但都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我问,你们是刚才上来的人吗。他们说是啊,你是刚上来的吗。我说是啊。于是我们都迷失在混沌中。一个声音说,这是一个阵法,叫做迷雾阵。那应该怎么办。另一些声音问。那个声音说,应该用火攻。他们就寻找石头、木头,摩擦生出火来。火光闪耀着,但雾气还是难以退散。我们顺着火光往前走,一座巨大的宫殿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们走进去,里面布满了珠宝,还有光芒闪耀的金银,绫罗绸缎,珍奇字画。阿绣说,我感觉里面有什么蹊跷,这是不是对于我们的考验呢。我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们不要动这里的东西。人们像是发疯一样抢夺着金银财宝,他们互相争吵着、打斗着、抢夺着。我说,大家停手吧,但没有人听我的。我似乎听到宫殿的碎裂声,我和阿绣急忙往出走。里面的人还在抢夺着,已经流了血,宫殿轰然倒下,尘土飘飞着。很多人被覆压在里面。我们往另一个方向走。雾气依然浓重,不时有人因为看不清前面的东西而被绊倒在地。还有人踩到裂隙从三楼坠落下去。为了保险起见,我们都手拉着手向前走。雾气渐渐淡了一些,我们看到前面有一个小男孩。我们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哭着说,父母在很久之前将他带到这里,但现在他找不到他们了。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响彻了整个三楼,整个商场。于是我们带着他一起走。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个售卖爆米花的柜台,但爆米花洒了满地,柜台后空无一人。感到饥饿的人们纷纷捡起爆米花来吃。我说,找到了爆米花柜台,电影院还会远吗。我们又振作起精神,向周围走去。但我想到,其实这时再找电影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好像失去了蝉的踪影而只能去找蝉蜕一样。

我们像是侦探地雷的工兵一样寻找着电影院。我们走了五公里或更多,有人要求休息,有人要退出,但即便要走也没有出路。前面又出现了一个男子,他穿着工作服,我们问他,你知道电影院或者出口在哪里吗。他摇摇头,向我们用手势比划着,一边比划一边睁大眼睛看着我们。我们又问他,他摇摇头,继续向我们比划,但我们都不懂。原来遇到了一个哑巴。最后由他带路,我们继续向前走。前面出现了一条灯火明亮的街市,有许多卖水果卖蔬菜的摊位,还有的卖着根雕之类的东西。哑巴转入了一个拐角,而后不见了。我们走在街市上,感到异常饥饿。我们走进一家饭店,一起点了一些菜。我们问店主,知道电影院吗。他们说从没听说过这里有电影院。那么,怎么出去呢。店主说,去哪里。走出商场。店主惊讶地说,难道我们现在在商场里面吗。你看,这不就是我们的天空,这是我们的大地,为什么我们会在商场里呢。我们抬头看到的是一片遮着玻璃顶盖的虚假的天空,低头看到覆盖着破烂瓷砖的虚假地面。菜上来了,我们低头吃饭。阿绣说,难道这里仅仅是一个幻境。我说,先吃饱再说。当我们吃完时候,发现这里不能使用手机支付,但我们都没带钱包。这时店主带着一群人说,你们莫非想在这里吃白食。没带钱,那么你们就在这里为我打工。在他们的监督下,我们拿起他们给我们准备好的扫帚、簸箕、还有厨房里的碗筷,在饭店的各个地方忙碌起来。一个监工拿着皮鞭抽打着地面,说,谁要是敢偷懒就要吃鞭子。阿绣在洗碗时候不小心打破一个碗,监工要用鞭子抽她,我扑上去抓住监工的手,监工将手挣脱出来,说,你想要替她挨鞭子吗。于是鞭子抽在我身上。阿绣过来问我没事吧,给我敷上药。我说,没事,一点也不疼。又有客人来了,我们做起了服务员,记下客人点的菜,端盘送碗。忙了一整天,天色暗下来,客人陆续离开,我们才又吃上饭,老板说,你们明天还要为我工作一天,今天就睡在这里吧。没等我们说话,店主就锁上门,拉下卷帘门。我们在桌子上或拼凑在一起的椅子上睡了一觉。阿绣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说,我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我说,应该尽早离开这里。第二天我们又忙碌了一整天,收工时候,大家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这里。怎么走出商场呢。我们几个人一起讨论了一回。一个说,我想起来我们上来时候是用的篮子,或许我们可以往下面垂下一根绳子,从绳子上滑下去。一个说,可是这里都是结实的地面。一个说,可以凿开地面,看看下面是不是空的。于是我们用锤子敲打地面。敲击的声音很大,地面到处都在震动。街上的人们都大叫着,地震了。他们纷纷跑出来,有的只穿着一条裤衩,有的只用毛巾套着头,还有的一边穿裤子一边爬出来。他们看到了我们。我们面面相觑,他们开始驱赶我们,原来是你们在这里破坏我们的世界。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了,将我们几个带到警车上。还有几个想要逃跑,但也被抓了回来。在法庭上,一个满头卷发的法官说,破坏公共财产罪,判两年有期徒刑。我们被关押在牢房里。每天都审问我们。但不久监狱发生了动乱,我们也乘乱跑了出来。后来,我们听说,监狱工作人员见人们都跑了,就自己装作罪犯,将自己关了起来。

我们向前走,忽然飘来了大风雪。在大风雪中,有人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我们抬着他走了一会,他说,不要让我拖累你们了,放下我,你们自己寻找生路吧。直到他没了气息,我们将他掩在一个角落,才又向前走。雪越来越大了,我们裹紧衣服,路上空无一人。我说,是不是方向走反了。我们掉头往回走了一段,风雪渐渐小了。天空中洋溢着温暖的阳光。我们找到一间小木屋。在木屋里,有冰箱、洗衣机,还有煤气灶之类的家具。阿绣说,这真是一座有良心的小木屋。于是大家开始分工做饭、洗衣服、清扫小屋。有人从小屋的地窖里找到两瓶收藏多年的葡萄酒,这时饭菜也已做好。我们坐下来,边吃边喝边纵谈古今。我们每个人脸上都充溢着笑容。酒气在我们体内慢慢蒸腾,像炊烟一样从我们口中冒出来。在酒气萦绕中,我们睡了一觉。醒来,吃了我们相互说起希望,说起梦。我说我梦到我们正在一个剧院之中,台下的人们正看着我们。等到演完时候,观众鼓掌,我们才知道原来是在演戏。一个说他梦到人们聚集在他小时候的家里。一个说他梦到一把火在整个平原燃烧。阿绣说她梦到一个僧人,告诉她前路就在脚下。我看着阿绣的眼睛,说,也许这是真的。于是我们走进小木屋的地窖,从地窖中,我们看到一扇用生锈的铁链锁着的木门。我们用力推木门,铁链发出哐哐当当的声音。我找到一把斧头,砍击铁链,铁链与斧头之间发出零星的火光。砍了五次,震得虎口发麻,铁链坠落在地。木门也倒在地上,尘土与木屑一齐飞扬起来。我们推开门,我们看到一道绳梯。绳梯下面就是商场一楼的地面,我们鱼贯滑下去。这时我们听到巨大的脚步声。有人正打开木屋,并且发出了生气的咆哮声。他大概在埋怨有人闯进了他的木屋。然后他朝地窖走来。只有我和另外两人没有滑下去。那人进来了,浑身遍布着紫色的毛。他拿起一把长矛,向我们掷来,我急忙用木门遮挡。长矛扎进木门,还投出半截,毛人跑过来,我们三人一齐顺着绳子溜下去。半路绳子就断了,我们掉在地上。毛人站在上面,愤怒地向我们挥着拳头。我们为摆脱了困厄而开心不已。商场里的人们依然如故,商店灯光明朗,顾客不悲不喜。我们走到商场玻璃门门口,张开双臂,仰着头,与阳光相拥抱。阳光就像雨一样洒在我们身上。

这时传来了暴风雨一般的掌声。外面围着一群人,他们说,我们看到了你们堪称完美的表演,你们表演得真好,就像真的一样,我们时而感动得想哭,时而高兴得不知所措。虽然你们身处绝境,但你们从未放弃,这就是我从你们身上看到的坚持不懈的精神。

可是我们在哪里,我有些茫然地问。你们在剧院中,你们在电影里。这时许多在半路倒下的人,还有毛人都走出来,一起向观众鞠躬,然后返身走回商场。观众的掌声热烈而煊赫,于是我们又走出来,再次向观众鞠躬,接受众多观众递上来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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