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首届“感恩父母 让爱传承”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陈雁媚作品
悠悠寸草,片片春晖
陈雁媚(美国)
季节的轮回,处处都是动人的画面;结队南飞的雁,化作天上的道别符号;片片飞舞的红叶,形如飘摇于空气中的音谱。金秋时节,一帧帧黄灿灿的又或是红彤彤的林叶景照如鳞次栉比地展现在眼前。秋天的斑斓,宛如也提醒我时近重阳节气,应是出门登高之时。
登上旧金山的柯尔玛山头,极目眺望,远处秋色层林尽染,红树间疏黄。驱车使进台山宁阳墓园时,透过山顶弥漫的晨雾,隐隐仍见到大门两侧是树立着“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的对联。每每看到这付对联时,总会勾起我对母亲无尽的回忆和思念。因为,这对联也曾是她教予我看透人生的警语。
缕缕朝阳溶解着雾气,暖暖地投影在宁静的墓园中,给每一个墓碑铺上一层璀灿的金彩。几个祭祖扫墓的人提着鲜花在各自家人墓碑前,默默地清洁和铺排着。我也静静走地到母亲的墓前亲手拔走几株墓前点滴着晶莹露水的杂草,把元宝香烛和金银衣纸一一亲手铺陈好。冢木已拱,一抔黄土如同秋寒一样,蹂躏着我的痛心。思量起来,母亲未步入花甲之年就撒手尘寰,离世而去。那种与母亲混着乳香般肌肤相亲的幸福就成了过往回忆的定格。看着母亲墓碑上那慈爱善良,笑容可掬的相片,我开始情不自禁地低声啜泣。泪光中,往事像倒流的片段,模糊了我的视线。
母亲出生在20世纪三十年代,是广东台山县大江镇上富甲一方的香港洋买版家中的幼女。虽然,母亲生于富足之家,却没有品尝过上、下川岛渔民交纳到户的鲜美,也没有饱腹于农民缴仓进库的丰硕,更没有像她的兄长和姐姐更们和那样们享受外祖父的福荫而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浮生若梦重重变,母亲的童年渡过在那战火连天的二次大战岁月中。在香港沦陷之际,也是外祖父变成一无所有之时,银行保险库和家中的一切财富皆被日军强迫掠夺,遗下的只有一袋袋如同费纸般的军票。倾刻之间外祖父门楣倒塌,只剩下陋室空堂。为保妻儿老小一家平安,外祖父举家由香港返回广东台山县家乡以避战乱。
外祖父的祖居有一条蜿蜒河流沁润着村庄和孕育着富尧,故名海潮村。村庄依河而建,碧水清凉,河堤对岸是一大片竹林,轻风拂过,竹叶婆娑,哗哗作响,甚是悦耳。这广阔的绿野,虽非桃源圣境,却有其真意。谁知乡村平静的好景也不久长,隨着战火的漫延,日军由香港夸境长驱直入又杀到台山县大江墟。某天,当日军从村头开始放火抢杀时,外祖父与外祖母刚好外出为生计而奔波,独留年幼的母亲与她的二兄长在家中。年值十余岁的二舅闻知日军进村的恶耗时,当机立断地带上母亲逃走,希望能避过日军的徒刀。由于家住村尾,出村的路已被日军围堵了,唯一的生路就是涉水过河。母亲年幼不熟水性,舅舅情急计生让母亲骑在他肩膀上,使尽洪荒之力徒步渡河而逃。最后,舅舅带着踉跄的脚步拉着懵懂的母亲成功踏上对岸河堤,颤抖着身躯躲进了茂盛的竹林中而避过一劫。母亲的矇眬之初,仅存的只有逃生时清晰的日军枪声在背后不断响起和子弹嗖、嗖、嗖地从耳边擦过的记忆。
然而,河堤上那片葳蕤竹林不单在战火时掩护了年幼的母亲,而且在母亲年青时再一次挽救她的性命。母亲首次面对饥饿死亡劫难是侵华战争的峥嵘岁月,抗战时艰,食不果腹。母亲尤记她带着一身饥饿的冷汗无助地软臥在石块时,幸遇一善心人怜惜母亲幼小而为她送上半碗红米饭,以使母亲存活下来。母亲在她的芳华岁数时,不幸再次面对另一次饥饿威胁。在那三年的天灾人祸饥荒岁月中,数以万计的民众缺粮短食,饿殍遍野。母亲为饱腹而要食用由甘蔗渣磨粉而做成的包子,甚至把树皮也剥下作煮食。在生死临界时,河堤对岸群竹生花。俗话说“竹子开花,赶紧搬家。” 这是不祥征兆。竹花色白,形如米穗,俗称为竹米。祖辈的口耳相传中,竹子开花就预示着大灾难的降临,以往人们见到这样的情形就会想到要经历灾荒、饥饿,所以就会选择搬家逃离。而是次竹子开花结籽,乡民们却没有迁离,因为村民以竹米为粮得以生存下来。竹子是一种万年长青,生命力顽强的无性繁殖植物。但竹树开花结籽留种后,就会整片竹林干枯和大面积死亡。母亲如同其他同簇村民一样,靠着拾来的竹米而渡过一劫的同时,也目睹着这片青葱慢慢变成枯黄,最后永远地消失在河堤线上而深感遗憾和惋惜。
往事如烟,我与母亲相伴的时光可以上溯到清贫的七十年代。母亲的兄长和姐姐们在抗战结束后逐渐回到香港,然后他们就远赴重洋定居在美国和加拿大。母亲肩负着照顾留守在故乡祖父母的重任,只有独留国内。我只有几岁大的时候,由于父亲的工作关系,我总是陪伴着母亲从广州乘客船回乡探望外祖父母。客船每每在零晨四五点到达内河港口,停在河中央,在此下船的小量乘客要从一块横在客船和接驳小艇之间窄小的跳板上走过。大船和小艇在水中一飘一摇,跳板就隨波一上一下地晃动,即使小艇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照明,年小的我看着那长长摇动在水上的跳板和昏暗微弱的灯光,总害怕至极。母亲知我恐惧却满手行李,无暇顾及,她总是叮嘱我紧隨在她身后,小心不要掉落水里。当母亲踏上小艇放下行李后,马上回头拉着我的手,把我拥在怀里。依靠在母亲身上,暖暖的体温,肌肤的凝香和那喘气声总是让我感到欣慰和安稳。小艇摇橹靠埠头后,母亲就用扁担挑起行李,边急步前行边叫唤我紧紧跟随身后。晨光勾画出母亲高䠷隽秀的身栽与我后矮小的身影,斜斜地投放在静寂无人的乡野路上。与母亲形影相隨的我,看着母亲肩膀上下抖动的扁担,默默孤单一直踏路前行。清晨路静,虫鸣四野,河水倒影照见母亲和我,泥路溅起的水声,混合着月光下细碎的脚步和野草的芬芳。无远弗届的苍穹之下,母亲像固守在我身前的一位勇者,给我最无私的保护,用坚实的底气,走在前面为我开路。这,就是我回首中和母亲的情景。
四季更替从眼底流蹿,转眼就到我上学的岁数了。七十年代的中期,生活物资仍是比较紧张,基本上一切用品还是按家庭户籍人口凭票分配的。那时的人们对这来之不易的衣服真是爱惜,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在我念小学的前几天,母亲带上布票和我到了纺织路上的布店,让我在为数不多的布疋中挑一款。淡素青缟中,我选了一匹枣红带白纹的布料,母亲就扯上了几尺回家要为我做开学的新衣裳。在那缝纫机是奢侈品的年代,母亲尺起剪落,靠在家中唯一的窗户下飞针走线。终于,在九月一号那天,我穿上这裳新衣服背着新书包,在母亲的引领下欢欣无限地上学去了。印象中,阳光透过玻璃撒在窗棂上,窗户旁停留着慈母欣慰和喜悦的脸和她手中密密缝的针线。这光影的印象留在我的脑海中常久不灭。
寒气氤氲的初冬,母亲总爱与我共盖着被子理毛线和织毛衣。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了,跟着母亲缠球的速度,手腕摆动着配合她绕毛线,直到缠好成一颗颗圆滚滚、软和和的毛线球,心里会有小小的成就感。一团毛线、四根织针,十指翻飞间一件件不同款式的毛衣在母亲的手中逐渐成型,我穿在身上温暖着一个又一个的冬天。母亲也尝试将花样多变的织毛衣技巧教授于我,可惜我这天生左撇子即使一针一步地跟着学,却总无法编织出她所教的花式,也遗憾地无法承传母亲的手艺。毛衣的温暖,锁在一针一线间,藏在岁月中温润着我的童年,是终其一生都忘不掉的温度。安暖相伴,寒泉之思。所谓安然若素,莫过于母亲安坐床上、低眉垂首编织毛衣的模样。舐犊情深,寸草春晖,母亲用爱编织着的语言,却能感觉她的笑颜千丝万缕编织暖和着我……
母亲除年幼时就读就过几年私塾之外,没有受过富足的正统教育。虽然时局所限,母亲不但天生慧心巧思,而且也是腹有诗书。小时候的我总是有点惰性,母亲就常常在我耳边呢喃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以作警告。由于我平时懒惰之故,每每考试在即时,我才临急抱佛脚背书应试。有一次,在初中考试前的时候,按老师要求背诵《木兰辞》。谁知道我刚开口念了第一句:“唧唧复唧唧”时,在旁边做家务的母亲,竟然朗朗上口念道:”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听着母亲背念得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时,我被吓得目瞪口呆。在此次母亲的言传身授的教训之后,我再也不敢偷懒,把语文书上的唐诗、宋词和《兵车行》等等的文言文都乖乖的背诵得滚瓜烂熟,我再也无法瞒骗满腹经论的了。
人生,喜悲交替,祸福无常。小时候就看到母亲颈部一直长着一个如权头般大的肿瘤。年幼无知的我也不曾想问过原因,直到读中学的光景,母亲基于经济和医学条件的允许下,决心到医院求个明白。医生诊断之后确认是甲状腺结节,隨着年月的流逝,神经,血管和其它组织已经变成纵横交叠,盘根错结。由于肿胀在颈部,手术有相当大的难度,需要大约六小时。同藤苦瓜共一种痛,当我听闻母亲手术的风险后,一股浓浓的哀愁,一抹凄凄的寒意,填满我的心怀。恐惧和无助的心顿失安稳,我一直在母亲的关怀浸润和福荫下,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织梦年华。虽然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但母亲的手术使我面对了人生的第一次的徨恐。母亲手术那天的清早,我害怕,我失措,我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走进了广州著名古刹六榕寺的大门。在六祖慧能的铜像前双膝跪地,焚香祷告。我强掩内心的悲凄,诚心祈求佛祖许我母亲手术成功与平安,我愿用我的寿命换取母亲的健康与长寿。回到医院时,母亲已进了手术室, 我坐在手术室走廊的长櫈上, 那灯光寂寂,树影深深,那份安静的气息是那么的沉重,从擦肩而过的各种表情中隐隐约约开始懂得,生老病死和生离死别也是人生的一课。分钟迢邈,日长似岁,怕却终究要来的是一场别离,恐惧无情得不让我说上一句道别。焦虑与萦绊的煎熬过后,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我惶恐不安地走到主刀医生的面前,当听到医生缓缓地说出“手术成功”四字之后,身上如卸千斤重担,感谢过医护人员之后,心中也暗谢佛祖对母亲的庇佑。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的第一眼。她的脖子上绑着雪白的绷带,蜡黄的脸上有一副痛苦欲哭的表情从睡梦中溢出来,与平常的那个她判若两人。我坐在她的病床边,忍着不让自己哭,怕她听到哭声会更伤心。时间跟着母亲一同沉睡,一分一秒都显得格外的冗长。母亲轻轻咳嗽一声,我的心就揪动一下,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她干涩的嘴唇轻轻的点一些水,给她一点温润。手术在母亲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长达10厘米的刀口,夹着密密缝线在淤血中穿行,像一条强横俯卧在她脖子上的黑蜈蚣,教人不忍细看。每一次,当医生解开母亲颈上的包布的为她清洗手术刀口,我怔怔地看着那道伤口,感觉就像有一把尖刀狠狠地锥在内心般的痛。我会情不自禁牵起母亲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母亲也用她的手微弱地用力紧握我,回应着。两手相扣,心心相连。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母亲握着我的手教我走路,不消言语,却有一种能抵御风雨的力量和安全感,在我们的血液里缓缓流动。
我年幼时生得身材矮小和瘦弱,母亲总到处打听食材偏方和有名望的杏林中医,以求使我强身体壮。由于那是困匮的年代,物资条件有限,生活以饱腹为主,谈不上什么强身壮魄 。母亲除了按医师吩咐开中药给我喝之外,就鼓励我运动来增强抵抗力。从小学开始每天早上我就从家门起步一直跑到一公里以外的晓港公园,然后就隨便拾起地上树枝,跟着公园里舞剑的人舞动一翻。直到差不多上学的时候才回家准备。往事徒追忆,母亲执著的坚持,成就了我健康的体魄,而她却忽略了自己。当她孤独地躺在病床时候,我只能在她的床沿静静地守护着,深深地凝望着,惶恐的我只能相拥着灵魂无助而泣。想着想着,我就在这些时刻成长了。恍惚间明白了,绵绵母爱好比春蚕吐丝,蜡炬成灰般付出自己的所有纯粹的爱,抚育着仔女的无私而感人深至。次日的清晨,母亲正沐浴在清新的空气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病床上,为她的面上镀上一层柔暖的红昀。她终于神态安然,气色和悦,眉宇间带着一种苦痛微微地张开了眼。我靠在母亲的病床边,从那一刻开始才渐渐懂得人生,懂得悲喜、朝暮、聚散、生死。那一刹的释怀与欣慰牢牢地镶嵌在我成长的记忆里,终生难忘。
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在父母都为生计而日夜操劳的年月里,母亲因工作未能如期回乡探望外祖母,便让我回去代劳,我就是这样在高中时候有了自己第一次独自归乡的经历,从此也爱上了外游。知子莫若母,母亲洞悉了我心生外向的念头后就出言鼓励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那一年后,我在每年暑假的时候,就接一些暑期工回家做,积累收入后,订下目的地和行程,心中紧记着母亲的叮嘱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出发远行。我一边在行走中拓宽精神世界的领域,一边用眼睛记录见闻,从南向北,翻山越岭,在离母亲越来越远的地方怀感着风土人情和世态冷暖。我把远行一路上的新奇、趣味、美好、感人的遇见紧藏在时光的记忆中,经过一次又一次细密的梳理,以自己有限的文字能力写述了当时的天地、当时的物事、当时的思绪以及当时的自己。这些文字组成一篇一又一篇以不同的地域与文化为背景的散文,记录了行走的收获与乐趣、自然世界的奥妙、人性天地的善与美、穿透生命的亲情时光,步入他乡时的诸多心情与感悟,以及回到有母亲的家中时的感恩和祥和。每次当我把这些散文印在杂志式报纸上,仍溢着油墨气息的散文呈现给母亲阅读时,她的面上总泛着喜悦的欣慰和荣耀的笑靥。追索伊始,母亲不仅是我生命启航之源,她也励志我一生,她使我足行千里增广见闻,赠予我感官的享受,还赠予我开阔的胸襟。
春秋交替,季节轮回。时光荏苒间,我已经升读高中了。高中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在母亲循循诱导下,我的青春更得以绽放出最芬芳的花蕊。菁菁年华,我的文字耕耘和田径场上均屡创佳绩,也是母亲最得意和宽怀的日子。可惜,世事难测,生命无常。当母亲见我日夜苦读,为奋拼高考每晚只睡四个小时,含泪说:“我不需要你金榜题名,我只要你身体健康。”的时候,她的身体却潜伏着另一场的灾难。母亲的初期肠胃感到不适,腹痛肿胀和便血,然后渐渐消瘦。由于当时的资信短缺和对医学知识的贫乏,我只是天真地误以为是消化毛病,但经医生多方诊断后,证实是结肠癌。医生神色凝重地通知为了彻底拿走恶性肿瘤以保住其它器官的健康,在确诊母亲患了癌症这个事实当天,医生不得不决定在翌日开刀动手术。手术需时大约八小时或更长的时间,腹剖后如果发现肿瘤已经进入恶化阶段,就马上会终止手术和缝合,但肿瘤之后会急剧恶化,也会快速减短病者的寿命。我曾经一直担心失去母亲,而我最害怕的事情最终还是在这天发生了。拼搏高考的岁月与猝不及防的生活震荡撞个满怀,我晚上自修课是在天旋地转的眩晕里渡过,等同学们都离开回家后,我在那鸦雀无声的教室里,独自放声嚎啕大哭。痛哭过后就一个人荡在微凉的灯影下,走在熟悉的归家街道上,我边走边痛恨自己无法一下子长大能为她分担些痛苦和忧虑。
漫漫的长夜,一分一秒都是泪和錐心之痛的煎熬。晨光熹微的时候,我已经默默地跟隨在父母的身后,再次来到这伫立在珠江河畔的红十字会医院。静静地等着父亲办住院手续,悄悄地看着护士们为母亲的手术做准备工作,以及感觉着母亲一个人孤孤单单被推进手术室时那一股的冰凉和恐慌。我恐惧地畏缩着,坐在这空荡的医院走廊中等待,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要把我吞噬掉,迎面是无尽的黑暗。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离开这个让我害怕的地方。焦灼不安的我突生了念想,我马上又跑到了六榕寺,再一次含着泪扑倒在慧能佛祖的像前,祈求上天有好生之德,许我母亲人长久,我愿用我的生命换取母亲的安健。八个小时忧虑的等待是何等的磨折,手术室的那一扇门,在漫长之后终于打开了。我心怀忐忑地走近主刀医生身傍,聍听到医生说:“手术成功去除十几厘米的一段大肠,手术之后要继续化療,如果五年之内癌症不复发以后就没事了。”
我倚坐在母亲的病榻旁一直守到大半夜,母亲苏醒过来,迷迷糊糊中看到床边的我,在确认了不是梦境的一刻,才绽开了一咧凄弱的微笑。母亲手术室醒来后一直沉默不语,眼角只有盈盈的垂泪。她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得让我更焦炙和不安。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在她睡醒的时候,我把家中事情细细道诉给她,用两个妹妹的开心乐事欺哄着她,让她不用牵挂。伏在母亲的病床沿时,我回忆起母亲年轻时在灯下循循善诱我的情景构图,儿时的幸福感就在那一些定格,恍惚间我突然从成长的记忆深处惊醒,我感觉到我长大了,而眼前的母亲却老了。
在那段母亲与病魔作战的日日夜夜里,为了康复身体,从手术到化疗,母亲承受了口腔溃疡、恶性呕吐、胃口消减、青丝落尽的大苦。她如释负重地完成最后一次化疗时,神态安然,气色和悦,眉宇间有一种苦尽甘来的喜悦,浅盈于睫。看着母亲的康复,我喜从于心却紧紧把医生5年的期限牢牢锁在心底,不敢相告母亲。
母亲恢复后也安常处顺地过了半年的日子后,我们一家就接到的领事馆移民签证的佳音。母亲喜出望外地带上我多方奔走办理离境和撤消户口的手续,母亲一直担心漫长的排期会使我超过20岁的年龄限制而独留国内,如今心头大石终于可以放下了。移民是毕路蓝缕,洋夷之地人生路不熟,语音和文化更是重重的阻碍,举步维艰。初到景地几乎是家涂四壁,在亲朋的协助下我们让母亲休养在家,就开始拼工作,拼学习,努力溶进异国的生活。在时间齿轮的辗转下,我们一家也过上了几年云淡风轻的日子。虽然日子是艰苦一点,但也渐入佳境了。春秋交替,福祸轮回无穷,正当我们一家在刚刚为生活松一囗气的时候,母亲就开始胸囗作痛。回想起医生所定五年的时限,一股晦涩和苍凉的寒气从我的脊骨发出和迅速地侵染我整个的躯壳,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填满我的胸怀。也许母亲估计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不管如何劝说,她都拒绝到断医院诊断,直到有一天她躺在床上无法支撑下去才同意医生诊断。不如所料,结果是肺癌。母亲又要接受化疗的煎熬,光是戳手指验血小板和红血球,每天就数次之多,数月下来,十指肌肤,满目疮痍。喉咙和囗疮之痛使她食欲减退,化疗的药性令她恶心与呕吐。半年的光景,母亲乌丝已脱尽,人也消瘦得不堪入目。目睹母亲生命的痛,大妹为全力照顾母亲而辞去工作。由于小妹仍在学业之中,长女的我便成为了家中唯一的收入来源了。我虽是身负重担,却未能为母亲结衔环,内心羞愧难当,只有每天在午休的时候回家探望以表寸草之心。化疗药物的副作用之下,母亲虽然疲软得气弱尤丝,只靠轮椅代步,但药品也使到母亲慢慢地站立起来,步履蹒跚地举步前行。我们一家正在欣喜之际,母亲却说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放弃治疗!
母亲的话有如五雷轰顶,震荡了全家。一家人既害怕又不知所措、万念俱灰、数度落泪。我心痛难抑,却不断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要哭,只有直面劫难、保持勇敢和坚定,定会自渡彼岸的。自浑沌以来,母亲以爱温暖着整个家,她的宽怀的是我们宁静的避风港。如今,我未觉池塘春草梦,可惜阶前梧叶已秋声,眼前的况状是一寸光阴是都不可轻。父亲和我三姐妹在母亲清醒的时候,轮流劝说,向她描绘她将来的蓝图和憧憬,期望母亲会回心转意,改变初衷。但母亲最后还是缓缓地说: “我已经成功地把三个女儿带到了美国这个目的地,我的责任已经完成了,心愿也了,不需要再苦撑下去。” 我们顿然无言以对,沉默无语。
也许人的一生自有定数和天意,注定的事情在劫难逃。某天,当我在工作场所和一位大学女教授谈起母亲的事,女教授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劝说我:“孩子,你们要学会放手,学会尊重你母亲对她自己生命的选择。你们因为爱而自私强求她痛苦地活着,你能感受到她的痛和她的累吗?”我茫然无措,彻夜反复细味这些话。翻覆难眠间,又传来了母亲痛苦的梦语和疼痛的哀嚎。每个晚上,我们都被母亲挣扎的嚎哭和痛苦的呻吟唤醒,而我们却眼睁睁地看她受病痛的折磨。斯人自憔悴,独病痛难分,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女教授的道理。
天明之后,我带上母亲在外饱餐一顿之后,按她的要求再一次送她到医院。一路上,我们都平静地闲话家常,但我们大家都深知未来的结果,只是大家都深埋在内心的底处,不愿一语道破。医生再一次为母亲诊断后,通知我们说:“癌细胞已经由肺部扩散到骨头,未来数周就继续扩散到脑部,使脑大量脑量细胞死亡。”我恳请医生尽最大的努力让母亲舒服多一点,医生看着我们20刚出头的三姐妹,轻轻和无奈地点点头。沮丧失意中我顿然领悟到人生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简单的日子慢慢地过,可以用一生去做事,用一生去爱一个人。也许很多事情,要经历一段跌宕的时光,才能清晰了然。如今,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刚住进医院时,在简单的医疗器械 辅助下还可以和我们谈聊说笑。进隨着时日的推进,她的喉咙开始插上管子,呼吸必须平缓地跟着管子的节奏才能顺畅。继后,她腹部出现肿胀,身上就插满了管子。母亲也由片言只字发展到无法言语,渐渐地地变成只有呼吸的节奏和沉睡不醒了。医生每天查看静静躺睡她,检验她的血压和作一些记录后再也没有什么提议了。我们三姐妹每天轮值守护在母亲的病床边,握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肌肤,细语地向她道说着。最后只能感觉到她的手指能勉强动一下,像是反应着。我倚伏在母亲床沿,回望过去的几个月,恍如隔世,有太多无法用文字详尽的痛。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我想,痛的正是劬劳之恩未报,岁月忽已晚,我心有万万千千的愧疚。母亲是我灵魂的唯一依归,心灵的所向。但她只有59岁,烟火未熄,却等待着万般终归尘土的来临,留下的将是我形影相吊。
在1995年10月29日的零晨,当妹妹接班守护,我刚刚躺下在病房一角的瞬间,听到沉睡已久的母亲发出一声轻轻叹气后,就传来了妹妹的呼唤。就是这样,母亲化作一股飘向西天轻风,撩起了窗帘,轻轻地走了。生离死别,人间至恸。母亲撒手人寰的一刻,我们姐妹三人更是同时下跪,在床前带着声嘶力竭磕头感谢母亲的养育恩德。当父亲,舅舅和其他亲人连夜赶到时,众人围在床前声泪俱下,摇头叹息,欲语无言。病魔的折磨,将我和母亲阴阳分隔,然而死神的呼唤,却没有把母亲慈爱善良的音容笑貌从人间带走。轻抚着母亲冰冷的手心,我难抑悲催放声泣哭。犹记得,万籁俱寂,寥廓苍穹下母亲身披星光的背影走在故乡窄窄的田畦上,当年伴母亲隨行的那一刻的影象牢牢地镶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情密意绵,深厚无比。我也是从那个背影开始才渐渐懂得人生,看着母亲度过似水年华,看她在时光中默默付出,静静的地守候,直到慈恩春色今朝尽。
夜里梦中,母亲告诉妹妹说她终于离开了医院,她很开心。
此时此刻,墓园旁边教堂的钟声敲醒了我的沉思,几只游散在苍松上的乌鸦也哇哇地惊飞落到墓碑的花丛间,把秋日叫得地更绵长。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母亲一生凄苦犹荣, 爱之忆念,萦绕心头,切肤之痛,无以排解。岑寂秋风韵,落叶皆有恨,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我知道母亲安然其中,是它们当中的一片。母爱就像落叶般,朴素清平,淡雅贞静,纵不闻芬芳亦能授人心香,不争惊艳却可悦人心扉,成为后人一生的福荫。
母亲此去数十年,感伤未央,我用素素的文字把母亲人生零星的片段和自己记忆的碎片辐辏成文,舒展出一段久远的时光。记忆是苦涩的,母亲以爱的辉光燃亮我的年华,燃亮我的文字,成就我生命中最温暖最浓重的底色。这些贯穿半生的爱与亲情,如埋在时光里的皱褶,只需轻轻展开,就能牵出许多绵绵的感动来。我怀揣着一寸报不了春晖的草心,为这段与母亲一起走过的艰难岁月裹上我的文字,镀上我的手温,以记念我的母亲。墓园的宁静, 仿佛把过往人生的各种纷扰,来时路上的执着纠缠,都在此刻倾听生死平和的天籁之音和一种敬畏自然的态度下,衬托得微不足道。来于自然,归于自然。秋来春去,物欲潮流,统统都是尘起尘灭,过眼云烟 ,正如墓园的对联一样: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
【作者简介】陈雁媚,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广州,一直居住在美国的旧金山。在年轻时就一直爱好写作,从16 岁时开始作品多次获奖和刊登在中国的各种报刊和杂志,引起强大的回响。1987年也曾经通过征文比赛筛选后成为了广州市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 《少男少女》 杂志的第一期记者, 作品也多次刊登在该杂志上。报告文学作品也曾经刊登在八十年代由广州市教育科学研究所主办的《现代家长报》创刊号首版头条。2017年,本人参加了中国广州马拉松的征文比赛,参赛作品《从金门桥跑到猎德桥》荣获广州市 《南方日报》 的二等奖。2018 年我也曾经参加过美国纽约市的法拉盛诗歌节诗歌创作比赛的活动,作品《初恋》也入选和刊登在作品集。2019 年,诗歌作品《重逢》进入首届“左龙右虎”杯国际诗歌大赛半决赛。2020 年,参赛作品《旗袍,美丽的承传》荣获“绽放生命,疫外芬芳”全球征文大赛的第一名。2020年12月,作品《庚子的回忆》刊登在中国《广府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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