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璎珞翻检衣箱,看到了她成亲前为王维缝制的深碧色竹叶纹锦缎夹袍。一眨眼,他们成亲已有两个多月,不知远方的阿爷阿娘一切可好?这样想着想着,眼角便有些酸涩起来。正胡思乱想间,听到小蝶在外院清脆地喊了声:“阿郎回来了。”话音刚落,就见王维掀起门帘,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璎珞忙放下夹袍,迅速抹了抹眼角,笑着迎了过去:“摩诘,今日下衙倒是比平日早了些?”王维看了一眼璎珞微红的眼角,心中顿时了然,搂过璎珞的肩:“这天子一日冷似一日了,下衙时间便提前了些。待过几天下了大雪,说不定还可放上几日'雪假’。”璎珞听了,不由“扑哧”笑道:“看来衙门也是看天吃饭。”王维笑着拉璎珞一起坐到榻上,低声问道:“方才可是想阿爷阿娘了?”看着王维关切的目光,璎珞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靠在他肩头道:“方才给你找冬衣,不知怎的,便想起了阿爷阿娘。我和兴宗都未能承欢膝下,不知他们一切可好?”王维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安慰她道:“璎珞,来年春天,我陪你回定州看阿爷阿娘。阿爷生性豁达,这样的冬日,或许正让阿娘温了一壶好酒,在家中小酌。”“是了,阿爷好酒量,最喜在冬日喝点小酒。”听了王维的话,璎珞心头宽慰了不少,转身看着他道,“对了,我给你做了一件夹袍,你要不要试试?”说着,便起身走到衣箱边,取出那件深碧色竹叶纹锦缎夹袍。王维双手接过,手抚夹袍,点头赞道:“我还从未见过这般雅致的袍子。璎珞,你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曾知道的?”璎珞抿嘴一笑,展开夹袍:“你试试,不知可还穿得?”王维依言伸出手臂,换上夹袍,除了袖口微微偏长了些,其他地方无不妥帖。“璎珞,穿着你做的衣衫,真好!”王维手上微一用力,便搂过正在帮他整理衣衫的璎珞,拥入怀中,满足地叹了口气。“只要你喜欢,我会为你做一辈子衣衫。”璎珞靠在王维胸前,喃喃低语。“璎珞,我不许你太过操劳,一针一线,到底太费眼睛了。”王维捧起璎珞的脸,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看着她的眼睛道,“璎珞,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好看!你的眼睛里,有山川,有日月,有天地……”璎珞知道他大概总有几分夸张,不由伸手抚上他的两鬓,慧黠一笑:“摩诘,我倒觉得,你的眼睛更好看。”“哦?娘子何出此言?”看到璎珞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王维知道她必定话中有话。“因为——你的眼睛里有我。”璎珞说完,就踮起脚尖,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看着怀中冰雪聪明的小娇妻,王维心中早已激荡,低头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深深地吻了回去……这日傍晚,王维下衙回家。走进院子,推门而入,璎珞就迎了上来。“摩诘,外面天冷,快用这个暖暖手吧。”璎珞一边替他卸下被大雪濡湿了的斗篷,一边将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塞到了他怀里。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春意盎然。这满屋的春意,是璎珞带给他的。王维接过汤婆子时,特意摸了摸璎珞的手,眉头微皱道:“璎珞,你的手怎么这般凉?”璎珞笑着拉王维坐到榻上,蹲下身子,替他脱去半湿的六合靴,换上早已用炉火熏热了的棉鞋:“方才我和小蝶跑到院子里玩雪,本想堆个雪人来着,不料雪越下越大,只好躲回屋了。”王维哈哈大笑,捏了捏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颊,一脸宠溺道:“你到底还是孩子气。”“小时候每逢下雪,兴宗就会拉我去雪地里堆雪人、滚雪球……我曾堆过这么大的雪人呢!”璎珞一脸兴奋地比划着,“待会雪停了,你也陪我堆一个这么大的雪人,可好?”“哈哈,为夫乐意效劳。方才这一路上,我还寻思着要画一幅雪景图,如今画名也得了,不如就叫《璎珞戏雪图》吧。”“赏雪、戏雪、画雪……唔,好叫这大雪得知,世间有王摩诘者,如此爱雪,倒是不枉它如此卖力地下了一场。”璎珞先是一本正经,最后终于绷不住,掩嘴笑了起来。不知是因为越州的客栈让她有点陌生,还是因为范蠡和西施的故事让人唏嘘落泪,从未失眠的璎珞,今夜竟然毫无睡意。她黑亮的眸子久久看着窗外的星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忽然,耳边传来窸窣的声音,一只臂膀伸了过来,将她带入了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耳畔响起他一贯温润舒缓的声音:“怎么还没睡,在想什么呢?”“摩诘,你说范蠡是何时爱上西施的呢?是他在诸暨苎萝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还是将她带回越州、悉心培养她的时候?还是将她亲手送给吴王夫差的时候?还是她忍辱负重、不辱使命、终于帮助越国打败吴国的时候?”璎珞沉浸在千年前的故事里,久久无法释怀。“傻璎珞,原来你在想这些啊。”王维并未睁开眼睛,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低声道,“我不知道范蠡是何时爱上西施的,我只知道,我是在看到你第一眼时动心的。”“哎呀,我在和你说正经的呢。”璎珞翻了个身,抬头看着王维道,“我总觉得,西施被范蠡带回越国朝夕相处的三年,是他们一生中最甜蜜却也最煎熬的三年。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无法倾诉衷肠,更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明白,她的使命是被送往吴国,帮助勾践打败夫差……”璎珞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了下去。“是的,这世上,有太多身不由己和太多情非得已。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只为灭吴雪耻。在这国仇大恨面前,范蠡也好,西施也罢,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他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力。”王维一下一下抚摸着璎珞的后背,像是在告诉璎珞,也像是告诉自己。“我明白,大爱是国,小爱是家。为了大爱,只能牺牲小爱。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当范蠡和西施帮助勾践成功灭掉吴国后,他俩为何还是无法在一起呢?”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大抵难逃'狡兔走,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的铁律。西施也一样,当初是'美人计’,后来却成了'红颜祸水’,终究难逃一死。范蠡是一个明白人,看透了一切后,毅然决然地离开。文种看不明白,难忘旧恩,留了下来,结果终究被勾践赐死。”
“唉,不知范蠡是否会后悔,如果他当年不将西施从苎萝村带到勾践面前,西施至少可以像其他女子那样,相夫教子,安然终老。或者,范蠡早点淡出国事,带西施一起隐居山林,该有多好!”璎珞将头埋在王维胸前,听着从王维胸口传来的稳定有力的心跳声,心情渐渐安定了下来。
“璎珞,人活一世,终有一死。皮囊终究敌不过百年,但真爱却可以穿越时空。如果他们知道,在他们身后一千多年,有一个痴情女子,千里迢迢来到越州,为他们的爱情叹息落泪,他们定然甚是欣慰。”王维双手搂过璎珞,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摩诘,我没有西施那样伟大,我只想守着你,哪儿也不去。”璎珞轻轻吐了口气,低头在他怀里找到那个熟悉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窝了进去。
“傻璎珞,放心吧,你夫君也绝没有范蠡那样伟大。”王维用下巴摩挲着璎珞的额头,轻抚她的后背,“安心睡吧,否则明儿要嚷嚷着头疼了,嗯?”
“嗯,好。”璎珞心里一阵温暖,和千年前的范蠡和西施相比,她和摩诘,显然要幸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