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一人死去
一.
在事情发生之前,有时候总发生奇怪的预兆。比如梦到自己身旁盘着不动的绿莹莹的蛇,然后被狗叼走;或者喝水的时候从瓶子里面钻出来一条蛇,咬了你一口然后就跑了;抑或夜半时候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不断摇撼着你睡眠之树的根基。不过,他只注意到自己右眼皮不停地跳动这一预兆。除此外,他还看了一眼日历,上面写着宜嫁娶忌出行。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字飘进了脑子但并没有加以分析。因此他依然要出去了。他穿上鞋,鞋的前部开了口,像是一个岩石洞口。他拖拖拉拉地穿上去,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破烂的了。他还是没有理睬,径直出门去了。
路上,一辆摩托车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向他驶来,他急着躲闪,摩托车擦边驶过去,就像擦燃火柴一样,他的挎包被撞飞出去。挎包里的猫就死了。他将猫的尸体展平,用纸抹干净猫的血水。一步步抱着猫的尸体向前走去。表情镇定地走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忽然他哭泣起来,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除了哭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他纵情地哭泣着,眼泪汇成了汪洋,交叉纵横地流着。如同滂沱的大雨。不仅自己的伤心往事,就连千古的伤心事都集注到心底上,像是百川汇入大海。他情难自抑地哭着。等眼睛就像干枯的井一般无泪可流的时候,他仰起头来,看见一抹晚霞,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出来时正是黎明。
他望着那抹红色波浪线一般的晚霞,那抹处子颊上初潮所致红晕一般的晚霞,不再哭泣了,就像人突然站住不再走动一样。最后一滴泪滴在手上,凉丝丝的,宛如刚入口的凉粉。就笑了起来。他的笑就像月初的月牙,挂在嘴角。一天就像飞马一般过去了。他拾起自己掉在地上空空如也的挎包,往肩上一搭,又走了起来。
二.
黎明时候。元顺从家门口走出去,他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就像笛子中不断震动的薄膜。他走时候手里提着一个挎包。里面装了一只猫。推开门,看到天空泛着的鱼肚皮,吸了一口时近中秋的凛冽空气。感到背后隔着挎包猫爪的挠动。拖动着裂口的鞋子。本想用胶水粘一粘的,但懒得去找了。
他想先去找一家早点铺吃些早饭。就拖拖拉拉地走起来。因为鞋子,整个人就像一辆不时熄火的摩托,或是不连贯的话语,走走停停。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轻微的雾气给红绿灯包上了一层轻纱。就在他流连于街道上还未散去的夜晚气味的时候。一辆摩托车疾驰而来。慌张之中,他一闪身,挎包被撞飞出去,他的手也扬了起来,仿佛在风中展开一面旗帜。
他想去将挎包捡回来。走了不知多久,等到捧着猫的时候,他痛哭不止。而这时云霞已经铺满了天空。
三.
他并不知道,他曾经走到了哪里。那只猫正被两个夜叉模样的人架着走。他跟了上去。他听到猫喵呜的叫声,但那两个人不为所动,他们将猫夹得紧紧的,猫的毛发都被揉皱了。他想赶上去,却总是慢一截。眼看就要追上去了,两个夜叉又快走几步拉开距离。他停下来,从路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们扔去。他看到他们中弹了,但他们仍旧走着,丝毫没有阻碍地走着。这时他才发现了异常。他想跑到他们前面,却怎么也追不上。直到他一扭头,发现他们就在自己身后,背朝着前面向前走着。原来他们没有正脸。
后面还有七对这样的夜叉与猫。他猛然想起了猫有九条命的话。
他停了下来,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从自己身边一闪而过。他拦在路中间,但他们像是精通穿墙术一样穿过了他。猫头也没有了正面,统统都是两只短短的耳朵与白白的后脑勺。他急切地想找一面镜子,或者地上的一滩水,以发现自己是否只剩下了背面。
此外,他还发现,他所处的空间是平面的二维空间,人走在其中就像走在画中一样。难道一切都是画中的事?
四.
恍然之间,一天已经倏忽而逝了。他捧着猫的尸体,就像捧着女人一样。他已经从沉重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就像从一座天那么高的楼体的遮光阴影中走出来一样。他又将猫装进了挎包。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感觉到猫的爪子又在挠自己的胳膊。他好奇地拉开挎包的拉链,嗤啦一声,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仿佛消化殆尽的肠胃内壁。他又检查了一遍拉链,并没有遗漏的迹象。
斜下去的夕阳与升起来的月亮像是坐在跷跷板上,夕阳沉甸甸地滑落下去,可以听见夕阳滚落的抨叽啪啦的声响。作为黑暗的许可证,月亮又出工了。
他走在月亮、黑暗、孤独等众多的维度之中,觉得自己就像开在夜间的一朵花。右眼皮不知什么时候不跳了,大概是哭得没有力气再跳了。一场雨下来了。仿佛从天空中扯下来的一挂帘子。串珠的线条裁剪着空间。他猛吸了一口尘土粘雨之后的清香。着实是人间美味啊。
前面有一群人。他们点着篝火,影影绰绰地跳着舞。他走过去,雨骤然停歇。一个人走过来,递给他一根烟,他摆摆手说不抽,谢谢了。那个人不依,硬塞给他。他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一个人拉着他走着篝火边。他们一起跳起舞。一开始他总是跟不上飘忽的节拍,旁边的人示意他不用紧张。他就随意跳了起来,反而合上了拍子。月亮的光像是乳汁一样从云中流泻出来,清辉洒在每个人的头上。元顺跳着舞,意识如同火苗一样在柴木上来回窜动。
从一支舞中,他看到了往事。那是七八年前,他刚上大学。他和一群同学参加篝火晚会。火噼噼啪啪地鞭打着荆棘,就像辣椒击打着味觉。腾起的黑烟像是报告危险的烽火狼烟。大家一起唱着歌,一起摆起烤架烧烤食物,一起做鬼脸吓唬对方。吃过了食物,大家开始玩游戏,今夜有人死去,那就是元顺……
五.
往事在火苗与舞蹈的双向催化下显得无比清晰,似乎是昨日重现一般。他睁开眼,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闭着眼睛。
他听到他们一边跳舞一边窃窃私语着什么,还互相交递着眼神。一种可怖的感觉蔓上了他的心头,就像井水漫上了井沿。他不想再跳了,但又害怕他们发现自己的警觉,因而依旧跳动着,一不小心,又错了一个脚步。大家都是踩右脚,他却踩成了左脚。隔了一会儿,他又出了一个岔子,本来是伸左臂,他伸出了右臂。
一个头戴鸡冠帽的人忽然说,停。大家就停了下来。那个人走向他,对他说,我们的舞蹈不容许出错。谁错了谁就要接受惩罚。他辩解说,对不起,我是新来的。那人说,这里没有新旧之分,也不许辩解。你知道我们的规矩吗?哈哈哈。
他瞅着他们阴森森的脸,月光的脚也不愿意在上面多加逗留。他们的眼睛像是没有眼白一样盯着他,他不寒而栗起来。
一个穿着黑色法衣的人走过来,对元顺说,一旦加入篝火舞会,就表示其愿意遵守舞会的准则。那就是每次舞会都要死一个人,谁犯的错最多谁就被当做晚会的祭品。鸡冠帽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今晚有一个人死亡,那就是你。鸡冠帽的食指指向了元顺,就像指着餐盘上的肉一样。元顺往后退着,而后像是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往后跑起来。
你是跑不掉的。鸡冠帽依旧哈哈笑着,脸上的筋肉被笑容抽得一动一动的。话音未落,元顺就被两人一色穿着黑衣的人拦住,他又往另一个方向跑,但同样又有两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逐渐缩小了包围圈。一个人拿了一根绳子,一把刀子,朝元顺走过来。锃亮的刀子反射着月华,显得如同面皮一样苍白。
元顺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脸。他大喊,能不能问最后一个问题……
六.
元顺又看到了自己的猫,他不仅看到了猫的背面,还看到了它的正脸。它还是那么好动,脸上的胡子一乍一乍的,鼻子小小的,鼻头粉红色,像是一朵小茉莉,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一看到他,就乖顺地爬过来,蹭着他,他用手摸摸它圆滚滚的脑袋,但他再也感不到之前的毛茸茸的感觉。他的手就像一只枯藤,而他本身就像一颗大树。
猫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仿佛脚底有一根弹簧,还未完全落下就又跳了起来。他感到那也许是一只挎包在来回地跳着。他忽然感到背部有猫爪挠动。像一个没拧紧的螺丝,一扭头,头就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