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我们总在黑屋子里。”我说。

“黑屋子?”她一脸惊愕地问。

“就是那种没有边界的黑屋。”

“没有边界的黑屋”她重复一遍,好像正在数自己的脚趾头一样。

“你走啊走,以为会找到尽头,但总没有”我解释说。

“我们为什么会在黑屋子里?”她问。

“就像所有人一样?”她还未说完上一句话,我又问道。

“你在说什么?”她睁大眼睛,摆出不可置信的样子。

“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暗自嗤笑自己的问题,毕竟人们已经很久不再追问意义了。

“……”

“你没有发现黑屋吗?”我再次确认。

“没”她摇摇头。

“可能因为你身处其中,习以为常就不觉得了”我用平稳如高速公路的语调说。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她半嘲谑半惊异地问道。

“每隔几十年,就会有人发现这个问题,但是他们不说”我说。

“黑屋子的秘密?”她眉头一蹙,接着舒开,“开玩笑吧”她笑了,“就没有出来的时候?”

“没有”

打那以后,她时常取笑我的黑屋子理论。喂,你又在黑屋里做什么;既然大家都在黑屋子,你还在发什么愁;黑屋子先生,你好吗;你可以去申请诺贝尔奖了;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啊,好像我就是一座黑屋子似的。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过来对我说,也许你是对的,黑屋子是有的。边说边哭着。我抱住她注满悲伤的身体,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抱着。她抽噎了好一会。因为哭得太急,泪水仿佛决堤,眼皮有些红肿,咳嗽起来,我拍拍她的后背。替她抹干眼泪,又掏出纸巾帮她擤干鼻涕。

世界是一个黑屋子,我们都是黑屋里的孤儿。她双手抱着膝,说。我坐在她对面。她问,你感觉到有光打过来吗,就像舞台上一样?我站起身,过去把窗帘拉上。她点点头,说,这下我感觉安全多了,就像坐在妈妈的子宫里一样。我说,其实子宫切除了也无妨,除了不能生孕,女人还可以照常生活。她说,可我是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啊。我摸摸下巴,胡子又像庄稼收割之后的麦茬一样扎人了。她继续说,有孩子的人简直就像在天堂一样,他们的孩子就像小天使,后面还有光环。你说,光环可不可以照亮黑屋子。我看着她虔诚的眼神,不忍心说不可以,于是我说,可以的。我要是有一个小孩子就好了,说着她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哎呦喂,我有孩子了,好疼,我感觉到他在动,他的小脚在踢我的肚子,他要出来了。我看着她挣扎的脸,那是被疼痛所扭曲的一张如同牛皮纸一样满是褶皱的脸。她又气喘吁吁地小声说,来不及了。果然,血已经流了出来,小孩子的头已经滑落下来。我拿出剪刀,剪断脐带,挤破羊水,倒提起婴儿,拍打他的屁股,哇地一声,孩子大声哭了起来。而后准备热水。孩子生得很顺利。因此她将他命名为顺。又有一个人要领受这黑屋的黑了,她苦笑着。我把她抱在床上,盖上被子。她说,你把我的包打开,我拉开拉链,里面有奶瓶,有尿布,有奶粉冲剂,有爽身粉,还有一个折叠式的婴儿车。我很诧异,你知道自己要生了吗?她说是的,这都是今天特意买的。见我一脸不解的样子,她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光头和尚对我说,明天你有弄璋之喜。所以今天就生了。说着,她稍稍挺起身子,我把婴儿抱到她身边,她看到婴儿中间有一个小木根一样的红红的鸡鸡,就笑了。我给婴儿洗了身,扑了爽身粉,又用布裹住,放到她身边。

她说,你可能不相信,可是我并没有和人发生过性关系。那你是去游泳馆的时候?我看过一个这样的报道,结果说即便有一大群男人在里面手淫,也不大可能使妇女怀孕。她摇摇头,没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未玷始胎了。我不大相信关于玛利亚的传说,但我什么都没说,我静静地看着她。她显得疲倦而又难堪,脸面也比先前红了不少,红中又带着少许羸弱的黄,就像朝阳出升的样子。我帮她把被子盖紧,说,好了,先不说这个话题了。她默了半晌,又说,那个和尚,可是我也从来不认识什么和尚。我安慰她,没关系的。既来之,则安之。那个和尚是什么样子的,你可以说一说吗。那个和尚,慈眉善目,鼻子高凸,嘴微小,左脸边有一颗痣,五短身材,穿一身直裰。走路时候一瘸一拐。我取出纸笔,按她说的描摹出和尚的相貌。她指点我,眉毛得描得长一点,弯到太阳穴这边。画好了,她忽然捧着头说头疼,我安抚她睡下。

半夜,她哭醒,说自己看到了一个红衣服女人,向她讨要孩子,她不给,那女人就推攘她,还骂她不堪入耳的话。我打开灯,一边抱着她,一边翻开红布给她看孩子。孩子却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裹孩子的红布。我把红布抖了几抖,什么都没有,就像变魔术一样,孩子不见了。她哭得更其汹涌了,孩子,我的孩子。我把布子拿到她面前,问,是这样的红吗?是的,那个女人就穿着这样的衣服把我的孩子抢走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是我生的孩子啊。她把头埋进我的胸脯,不顾一切地哭着。我抱着她,又看了一遍屋子,开了灯还是那么黑,仿佛总也洗不掉的油污一样。我感受到她的形体仿佛是悲哀的形状,是悲哀的具化,以女人的形态显现在我的面前。而我正抱着,就像抱着我的悲哀。她哭着说,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我的顺也被人抱走了。我忽然想起什么,又拿出纸笔,让她描述那个红衣女人的形象,她说什么都不肯,不,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你也不用画。我只好搁下画笔。她抓起我的画笔,朝地上掷去。窗外有树枝随风摇曳的声音,映在窗帘上,张牙舞爪的,就像一副皮影戏。她吓得捂住眼,又蒙住被子。我搂着她,不怕了,摸摸她的耳朵垂,小时候母亲在我害怕的时候就常常摸摸我的耳垂。她的耳垂有些薄,听母亲说,耳垂薄的人命也薄。我就那么摸着,感不到时间的流逝。被子里传来鼻息的声音,为了让她顺畅地呼吸,我替她解开蒙着的被子。她睡着的样子很安详,就像一个圣母。为什么圣母不可以同时是一个婊子?我意识到自己想着想着就想歪了,急忙刹住车。我已经三十岁了,但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牵过,这是我第一次抱女人。但我一点都没有紧张,我抱得顺其自然,就像她生还子生得顺其自然一样。像一个情场老手一样,我就抱住了她,也许是因为我只把她当做朋友吧。其实我把所有女人都当做朋友,我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别人的亢奋在我看来真是不可思议。单身那么好,为何要趟红颜那条河呢,临了不也溅了一身泥。我又想多了,我及时打住。我总是喜欢将许多事情想得很彻底,将所有的粉饰都去掉,就像剥落的墙皮,露出难看的底色。

我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我最引以为豪的就是我发现了黑屋理论。多年以来,我问过很多人,我说,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我们总在黑屋子里。他们不是装作没有听见就是反过来问我为什么,他们一定觉得我在故弄玄虚或者走火入魔,也许确实是这样。但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而立之年了。

你还在黑屋里吗?她问,自从那次来找过我后,她就没再出现过,我转过头,是你啊。她是和另一个女人来的,她说,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和尚,和我梦中那个一模一样。红衣女人也找到了,这就是,我给你们相互介绍一下吧,这是我的朋友姬斌,这是我刚结识的朋友路西法。你好,你好,久仰。于是我和路西法握手。她的手有种虚空的味道,好像我握的不是手,而是其他什么。我将她们两人请进来,给他们端上茶水。怎么有功夫上我这里啊,我问。女人说,我就是让你看看我上次在你这里梦到的路西法。路西法默默地坐着,时不时抿一口茶,只有我和安琪说着话。我问,你后来去了桃源吗?安琪先看了看我屋子里的陈设,笑吟吟地说,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没大变。你说桃源,可哪里才是桃源呢,正像你说的,黑屋子是走不出的。我说,是啊,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可黑屋子还是笼罩着我们,没有尽头。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谢谢你的夸奖,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你呢,这么多年你做了什么?她问。经她一问,我恍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即便做了一些什么,但放在这么长的时间滤镜下,依然显得模糊而琐碎。我想了想,就像诗人雕琢自己的诗句一样:

“我做门。”

“做门?”

“是的。你要知道,黑屋子虽然大,却没有门。”

“那窗子呢,有窗子吗?”

“窗子是门的逆否命题,没有门,也就没有窗子”

她嘟着嘴,而后将眼睛望向窗外,“没有窗子,就像一个仓库”

“所以它黑,黑是一种宿命”

“那未免太压抑了”安琪感叹,一边的路西法默默听着我们的话,就像要睡着一样。

而后我单刀直入地问了开始就想问的问题,那孩子的事怎么样了。孩子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也许本来就没有孩子吧。我很有些不理解。难道之前的孩子是一场梦。可我手上还残存着那孩子刚出生时候柔软体肤的记忆啊。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安琪把头靠在沙发上,脸上显出倦容。你就把它当成一场梦吧,安琪说。这时路西法醒来了,她看了看我们两,而后说,我竟然睡着了,真是太抱歉了。我问,还困吗,要不到卧室里睡一会吧,路西法摇摇头,说,不困了,刚才真是失礼啊。我连说没事。路西法穿着一身猩红的袍子,披着一头长发,眉很长,几乎弯到鬓角。下巴上隐隐有胡子茬的痕迹。路西法摸着肩上被叮的蚊子包,说,夏天的蚊子可讨厌。我从里屋拿出花露水,路西法忙摆手说不用,自己的体质对花露水过敏。对了,我好像朦胧之中听到你们说黑屋的事。安琪对她说,是姬斌发现的黑屋,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总能发现常人不能发现的事。路西法也称赞不迭,不是一般人呐。我笑着摆手,哪里哪里。路西法接着说,有时间带你们去看我们那里的黑屋,那真叫一个黑啊,黑得连梦都做不了。我问那是哪里,路西法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安琪拍拍她的腿,说是不是犀牛角,路西法含糊地应了一下。

等我们结束谈话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说你们就在这里住吧,虽然条件不太好,但空间还是够的。两人也不推辞,就住下来。我把床铺好,让她们到卧室去,我自己睡在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我听见卧室那边有老鼠窜动一般的声音,当时睡意正浓,翻了个身,忽而想起来自己正睡在沙发上,忽而想起安琪和路西法睡在卧室里,忽而想起有什么东西的响动。我拿起有夜光的表,大约是半夜两点钟左右,我很久没有半夜醒来了。脑仁像是被什么东西夹住一样有些酸疼。正打算继续睡,但响声越来越大了,像不断接近的飞机。我将被子掀开,打开客厅的灯,什么都没有,虚惊一场。关了灯,却始终不能睡着了。我决定围绕黑屋写点什么,于是又爬起来。打开一只小灯,灯光如同一条浊黄色的小河,晕黄色,我的文字顺着这条小河流到我的纸上,我捕捉它们如同小孩捕捉蝴蝶,我写:

黑屋,这质朴的谜底。世界在其中隐身。里面人们行为夸张,言语不一。纷争、倾轧、奸淫、污脏、仇恨。人类就是索多玛之城。黑屋置身其中,囊括一切,又被一切收容。就像一道将世界分为两半的河流,太极图上的S形。

我听到路西法磨牙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一个疲倦的女人,一个心有黑屋的女人。如果不是安琪在场,我一定会喜欢上她的。

黑屋,让人接纳自己内心深处的恶,也让人无法忍受愈来愈堕落的生命。我们都自黑屋孕育,终其一生都不能走出。我们变得越来越像黑屋,直至最后成为黑屋的一部分,随着黑屋一同运转,从不停歇。

安琪说梦话的声音,我的孩子,你还我的孩子。我能想象到她抬起手臂绝望呼喊的样子。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纯真可爱。有人说爱屋及乌,但很多时候,我们都是爱屋及乌,因为一个名字,一段声音而爱上一个人。

其实黑屋并非没有界限,只不过随着人的接近而越来越远,人累了,就像倚在门把手上一样,殊不知门是不存在的。以便心灵感情自由出入。但与此同时人类也就失去了依靠,就像身处太空失去重力,就像海中的不系之舟。

我咬一咬笔杆,小时候经常咬笔杆,把铅笔外面的木头咬得稀烂,直到露出里面的铅芯。木头嚼着很有味道。多年没有咬过了,没想到现在又犯了老毛病。老毛病就像一种比如骑车或者游泳什么的一旦学会了一辈子就忘不掉的东西。

不是我们喜欢黑屋,而是黑屋选择了我们,将我们牢牢禁锢在里面,没有阳光,没有雨露。黑屋中的人呐。人们依旧在做梦,他们各自舔舐着自己曾经的伤口,不肯从中醒来。他们关注伤口的红肿情况,关注化脓的程度,关注没有结果的内容。他们妄图用自身的黑来抵抗黑屋的黑,结果黑作为一种属性,反噬了他们,相应地,也加深了他们的黑。黑到一定程度,就显得浓稠而厚了。

我越来越困了。放下笔,倒头睡在沙发里。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困了。困就像一根拉得很长很长的皮筋,在保证不断的情形下,弹回来的力道就很大,因此我睡得很沉。

翌日,我醒来的时候,路西法已经走了。你的脸上有褶痕,安琪笑说,那是沙发面上一根凸起的横条所压出的印记。我问路西法哪里去了,安琪说她有事先走了。她说读了我昨天写的关于黑屋的东西,觉得很有意思。她还说了一些话,但我一句都没听到,我只是暗自在心里惋惜,怎么因为贪睡没能见上路西法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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