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穴鉴读|马尔克斯的B面

不贩卖焦虑,不吹捧文艺,让文字回归阅读

刘霄彤/撰文 Muzuer/编辑

L.Cave 工作室/排版、校对

新经典文化/特别鸣谢

01

当马尔克斯不再成为上帝

小说家或许是人群中最接近缔造者的人类。父母纵然可以诞下生命,但是终究数量有限,而小说家可从世间万物、各行各业、千种性格中随意拾取拼凑,一下笔很有可能就会创造出一整个家族。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的这个看似简单的开头中,他仿佛一个超越时间了且站在故事外的神秘存在,正冷静又慈悲地向人们讲述属于人类的故事。

可小说家纵使把人类这一存在理解得再深刻、描写得再动人,他们依旧很难逃脱生活环境和成长背景为他们铸成的[硬壳]的圈禁。现实生活中的马尔克斯是一个政治积极分子,而在今晚介绍的这部《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中,他似乎完成了自己[成为一个一线反极权行动派]的夙愿。

《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是一部讲述导演米格尔潜入独裁统治下的智利拍摄纪录片的非虚构作品。马尔克斯隐藏在了文字背后,看似默不出声,实际上却附体在米格尔身上与读者展开了[对话]。

在序言中马尔克斯写道:

「很多时候我都试图保留原本叙事中所用的智利方言习语,在各方面尊重叙事人的想法,尽管这些想法并不总是和我的一致。」

评论家们把马尔克斯的创作风格定义为魔幻现实主义,但是就马尔克斯自己看来,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误解,因为这分明就是他周遭的现实,根本没有一丁点魔幻的成分。

其实马尔克斯一直是个严肃的人,从报社记者转型成职业作家后,马尔克斯没有放弃自己对新闻的追求。这本《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便是在马尔克斯获得诺奖后写的一篇报告文学,虽然有些人会对马尔克斯转向非虚构和政治批评感到不解,但这却展现了马尔克斯在拥有了一定分量话语权后表现出来的知识分子的担当。

马尔克斯刚开始从事新闻工作时,大家都对他说,你完蛋了,因为那会耗费你所有的时间,而你再也不可能写小说了。可实际上马尔克斯似乎在非虚构创作中找到了更好的发声方法。

他曾说过[新闻工作教会我如何把故事写得有血有肉],现实一直是马尔克斯最好的老师与所有创作灵感来源,即使是《百年孤独》中那些奇幻的角色也全都能在马尔克斯的生活中找到具体的原型。

只不过,这一次他忍不住决定想要到自己的作品里去当一回凡人。

02

马尔克斯的B面

马尔克斯自己在描述这部作品时说:

「这可算作一篇报告文学。但它不止于此:这是一个以感性重构的冒险故事。」

也正是如此,这部作品不仅反映出了历史及当时的政治环境,更有能穿越年代直击当代人的动情之处,比如对个体、家乡以及爱与自由的思考与呼吁,共同反映出了超越种族、文明、时代的人类共同的脆弱与并存的顽强;残酷现实与灵魂对美好向往之间的对抗。

导演米格尔为重返智利,须得改头换面成另一个人。这一戏剧性的小说般的情节这次却是关乎生命安全的真实考验。除去米格尔减重十公斤、戴上近视镜而眼球形状也发生了改变、发型、踱步速度等等这些外貌形态上的改变,最难的日常斗争是[改变个性],[你总要违拗自己不想改变、执意回归自我的心愿]。

我想我们常说要改变自己、变成更好的自己,这个美好愿望能存在的前提却是我们常忽略的——我们可以心安理得的做自己而非别人。大多数人都会或多或少地不喜欢自己性格中的一些部分,比如懒惰、被动、敏感、好胜...可真的到了需要剔除的时候,我们可能会突然发觉自己对所谓的[缺点]的隐秘的喜爱。我不知道人的自我意识强一点还是弱一点好,但通过看书中主人公在不能做自己的挣扎时,我意识到人对自我完整性的依赖与自恋远超出人们对自己的想象。

在米格尔变身成功终于再次回到智利时,家乡竟一时间让米格尔恍惚而语塞,它本应是一个人能把奔波的身体与悬着的心都安放的摇篮,可当政治恐怖行动笼罩人们本熟知的家园时,它便仿佛刹时变成了一个平面的背景,单薄、苍白,人们只是浮于其上,无法再感受置身家乡所带来的温暖与安心。

在智利当时的极权统治下,人人都不再谈家乡、不再想融入社会。

「灵魂就写在行人被寒风肆意吹过的面孔上。没人讲话,没人看着确切的方向,没人打手势侃侃而谈,也没人满面笑容。没有一个人不是躲藏在深色外套里,以防任何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内心,仿佛每个人都孤零零地行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

但不可以被吞没的是[尊严],即使整个国家在挨饿,即使智利原本的医生、工程师、侯爵夫人也都要走上街当起商贩来糊口,他们并没有因此与国家一起沉沦——站在货摊后面却仍然穿着从前在办公室里所穿的正装的商贩;开出租车载米格尔几个小时逛遍半个城区却坚决不肯收费的原富裕纺织品商人用行动做着生而为人最原始的反抗。

诗歌也在此时比任何时候都带给人更多力量。当世界失去秩序,是爱让人们得以保持理智。在智利诗人聂鲁达曾经所居的黑岛上,人们奔赴于此。在混乱中,是对诗歌的追忆与对真善美的信念让人们不忘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聂鲁达的读者们在阻人擅入的栏栅上刻下[一分钟的黑暗不会让我们失明]。这里是政治极权和军事暴力无法抵达的地方,[整个世界都随着播种在住所花园里的深深爱意而震颤不已]。

在这里米格尔仿佛就成了马尔克斯的另一面,那个仿佛像上帝观察着人间群像的文学泰斗终于走入了人群之中,成为了那个自己曾期待成为的自己。

03

回溯现实

当我们被《百年孤独》那庞大的世界所震撼时,当我们试图厘清故事中诸多有着难记的人名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时,我们沉浸在那一个个由小说带给我们的美妙的世界。但当回到现实,人们似乎总是被现实的单调平庸所困,即使是动荡时代,现实的残酷持续得太久反而令人麻木。

想要理清历史问题往往是困难的,更何况在风云际会的时代。

拉美国家的现实或许正如马尔克斯所描绘的那样,极具魔幻色彩,人们往往只能够看到现实的一个维度,少有人能成为全知的上帝。

马尔克斯是坚定的左派,他坚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消灭不平等],这也是他对智利独裁领导人皮诺切特的直接反对原因,因为正是皮诺切特推翻了智利的左翼政权。

马尔克斯曾在1975年曾宣布[智利军人领袖皮诺切特一天不下台,他就不发表新小说]。从这一点看,他与导演米格尔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也正是此才有了这部报告文学《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

这部作品虽无直接对政治的评价,但马尔克斯与米格尔通过对街边的人、上流社会的人、地下党战士这些人群的真实接触而描写人们在那时的处境,将社会黑暗的矛头直指皮诺切特。

可既然这是一部报告文学,一部以反映真实为诉求的著作,这部作品是否能代表那段军人独裁统治的全部历史呢?

如果我们搜集下当时的历史资料,便会发现在左翼人士阿连德总统执政期间,智利通货膨胀率高悬,经济衰退严重,国内更是矛盾激化,而被动了奶酪且拥有大量智利公司股权的国外公司也开始向智利施压,那个时候可以说智利正是内忧外困。正是在这个时候,皮诺切特发动了政变。

在上台后,他立马推翻阿连德冒进的改革,开始落实经济自由化、国企私有化、平衡政府赤字等一些列经济措施,而在一些评论家看来,似乎正是在这样的政策扶持下,智利成为了今天世界公认为拉美最具活力的经济体。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皮切诺特制造的那些恐怖事件。在拉美国家左右翼之间的斗争往往异常激烈,一方执政之后另一方的利益便会遭受极大的打击,而皮切诺特上台之后对左翼人士也是百般残害。

我们不能苛责马尔克斯陷入二元论的两极对立阵营之中,虽然没有人能够知道阿连德上台后的政府会不会变成另一个委内瑞拉,但是皮切诺特上台之后的智利确实成了左翼人士的人间炼狱,由此也有人说,现实与小说的距离就是鲜活的生命。

现实的复杂性让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当上帝,有些人便因此不再发声甚至不再尝试理解,可即使是无法做到全面的表达与纪录,马尔克斯的声音也有巨大的价值。像作家张定浩曾评价斯宾诺莎时说的那样:

「就像在斯宾诺莎之后,犹太人的问题并没有真的解决一样,但我们并不因此看轻斯宾诺莎。人之为人的最光辉之处,就是他永远身处某种局限性中,却依旧能做出奋力向前的姿势。」

离开了小说世界的马尔克斯在现实社会上关闭了自己的上帝视角,化身为一个时代参与者的他,面对着时代的湍流、政治的混沌、社会的不公,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河。他没有跳出自己的时代性,可他也没有选择逃离这河流,他把腿紧紧地扎根在这现实的激流中,顾不上满身泥泞,也要奋力向前。

这,或许就是这部书中马尔克斯打动我们的地方,而也正是如此,这部书也向我们呈现了马尔克斯鲜为人知且更为真实的B面。

今日PICK:《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魏然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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