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 | 水月庵里写春秋（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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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锡衍是1984年8月初去世的。据说是肝里患了什么毛病，肚子胀得鼓鼓的，临终的时候，人已瘦得皮包骨头了。他终身务农，一生不曾娶妻生子，晚景很是惨淡。

推算起来，他也是我的远房本家，住在后塘沿的一幢古旧的老房子里，我小时候曾多次去他家玩，走进他家，里面黑咕隆咚的，阴森得让人害怕。

他家只有一间楼房，外加一块大家公用的堂屋，堂屋边堆放着杂乱的农具和一具石磨。楼房的西边有一个圆形小窗，光线正好照到锅灶上。床榻安在西北角，没有蚊帐，床脚有些霉烂，还有许多被蛀出的小洞孔，床前有一张很旧的五斗桌，油漆早已掉光，乌黑黑的。桌子上头，开着一扇小木窗，木窗用木条作格，防止小偷爬进来。

他的父亲个子矮小，驼背，名叫陆垂财，背地里我们都叫他“驼背”，他也不计较，论辈分，他应该与我父亲同辈。他留在我头脑中最深刻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春末夏初的时候，他拣岩头衣卖，下雨的日子里，天井檐口下，总是放着好几只木水桶，里面浸着从山上拣来的岩头衣，黄田畈集市的时候，就挑着水桶去卖岩头衣；二是坐在绳武厅边的弄堂里唱“十八摸”。年轻人见他坐着就要他唱，上了年纪的人骂他老不正经，他也不在乎，他唱他的。他每唱完一段，就有哼着“呢葛仗，呢葛仗”。他虽然驼背，居然还有一儿一女。男的叫锡衍，女的叫桂花。锡衍是哥哥，妹妹嫁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平时也不常回来，我只见过她两三回，那都是有重大事情的时候，比如他父亲去世和他哥哥去世的时候。

陆锡衍是我的堂哥，我们村里人都称他为“老衍头”。平日里，我也这样称呼他。他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矮锉，方形脸，年轻的时候还有些英气。到了长胡须之后，人就越长越不好看。再后来连头发和胡须都留得长长的，吃过粥或玉米羹的时候，胡须上还留着饭渣。

他有两个爱好：一是钓鱼，二是下象棋。除了干田里的活，他一空闲就总找人下棋，他的棋艺还不错，能跟村里下棋最本事的人对奕。他也曾教过我下棋，但我对那玩艺不感兴趣，不肯学。有一天，他又找我要教我下棋，我仍然坚持不学。他有些懊悔地说：你这么聪明的人不学下棋，真可惜。

我读高中之后，与他就渐行渐远，后来就完全断了消息。我当了老师之后，回家时，母亲偶尔也会提起他来，我也只是听听罢了。

暑假的时候，他居然去世了。这让我感到意外和震惊，因为他约比我大十来岁吧？

他去世后，大约一个星期，一天下午吃点心的时间，在绳武厅里发生了一件与他有关的吵架事情：陆仁林红着眼，正指手划脚地骂街。

“我真气不出，白赔力气不说，还受这样的气。说好每次开4块钱的工资，把这东西给我当工资，我把这东西还给她，叫她开我每次4块的工资……”

正龙家门口放着一个破旧的，被虫蛀断了一只脚的竹碗橱。仁林指的就是这破竹碗橱。

我正吃着点心，好奇心驱使我去探问，惠香说：“正龙妈妈说，他（指仁林）拖（用独轮车）锡衍去看病，说好每次给他4元的工资。可锡衍死前没把钱付给他，死后正龙的妈妈只把一个竹碗橱和一口缸留给他作为拖锡衍看病的工资，仁林气不出，在骂街了。”

每次4元，这工资也够高的了。我每月的工资还不到50元呢！村里人说：“这么高的工钱，谁都会去拖的。”我也认为，锡衍不会出这么高的工资的。拖到黄田畈看病，半天工夫紧够了，当时一般人工工资就2元钱。

陆锡衍由于生病，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变卖看病了，可谓家徒四壁。他死后，就由本家陆正龙的妈妈主持、本家人主动帮工，料理了他的后事。因为没有钱，陆仁林拖锡衍看病的工资，只能以物相抵了。

正龙家里没有人，仁林越骂越凶，说：“我不要这破竹碗橱，我要每次4元的工资。我至少拖过他10次，可能还不止，就算10次好了，我还你这碗橱和缸，我要40元钱。”

接着他就把这破竹碗橱搬到正龙家门口来了。

我说：“你把这东西搬到他家门口干啥？”

他说：“叫她开每次4元的工资。我拖锡衍到黄田畈医院看病，全村人都知道。”

西斜的太阳照在竹碗橱上，更显得陈旧不堪。

这时，正龙妈来了，正龙也来了。

正龙对仁林说：“你把这东西放在这儿干啥？”

仁林粗暴地说：“换工资！”

正龙说：“拿过去，要不，我一脚把它踢到门堂里去。”

仁林说：“踢下去？哈哈，巴不得呢！踢呀！”

正龙怒从脚底生，正欲冲过去踢，被正龙妈拖住了。

正龙妈说：“这是桂花叫我这样做的。桂花说，去城里那次已给过你钱了。”

仁林说：“给了，只给我2元，是给我买馄饨吃的，不是我的工资。老实说，锡衍也是我的本家人，拖他看病不给工资我也情愿。我心里气愤的是：你为什么到处说'锡衍每次都给我4元的工钱’？”。

正龙妈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仁林说：“景山人都这么说。”

正龙妈说：“我没说过这样的话，景山人那么说，我不知道。”

这时，四嫂过来对仁林说：“算了呀，锡衍人都死了，你这样说还有什么用？”

陆加能说：“把它拿到下葛去吧，去给丈人说：'丈人，我买来了一个竹碗橱给你，很便宜的，10元钱。’”仁林的老婆是从下葛娶来的，他岳父个盲人。

陆加明建议说：“瞎子丈人摸摸这橱子，还会说：'光滑倒还光滑的，10元钱真便宜。’不过，你送去的时候，得把橱脚截得一样高，否则如把丈人压坏了，是件不好的事情！”

“哈哈哈，”众人一场大笑。

秀法说：“林林，还是当柴烧了吧，一天总可以烧的，把斧头拿来，一下子就可以劈了。”

仁林坐在一块长石板上，欠伸着手臂，瘦骨嶙峋的脸上显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红红的眼球变白了许多，他的情绪也缓和了许多。

洪明说：“林林，我叫你不要抬来，过一会儿，你还得抬回去，抬来抬去，你这些力气多呀！”

大家又是一阵笑。

仁林说：“我不要它了。”现在的语气已软和多了，脸也开了笑，满脸的皱纹像老黑的菊花。不过，这笑是很难看的，表情也极其复杂。

有人这样叫着：“什么？不要了？正龙，你要吗？如没人要，我出两角钱，一包'雄狮’牌香烟钱，我买了。”

又有旁人说：“仁林现在这样硬，到晚上没人的时候，又得偷偷地来背回去呢！”

他坐在那里，太阳正照着他脏乱的头发，他耷拉着脑袋，不停地抽着“经济”牌香烟，袅袅的白烟在他头顶飘动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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