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还是“非我”? | 坦尼沙罗

坦尼沙罗(1949-) 简介

原名杰弗里-德格拉夫,美籍,1971年奥柏林学院毕业,主修欧洲思想史。大学期间曾参加佛教禅修班,如鱼得水。毕业后来到泰国,边教书边寻找可靠的禅修导师,1976年随阿姜李的大弟子阿姜放出家,亲侍十年至师圆寂,一直隐修于罗勇府偏僻简陋的达摩萨地寺。

他的第二位导师是阿姜苏瓦特。1991年他应邀来到加州,协助阿姜苏瓦特建立了慈林寺,并于1993年被任命爲该寺住持,自此时起担教。

他是西方籍僧伽当中的优秀行者之一,也是当代一位巴利英译名家。2005年被泰王室尊封爲禅僧类的昭昆。同年被泰国摩诃玛库僧伽大学授予荣誉博士。著名出版物包括英译阿姜李的《念住呼吸》等林居导师开示录、经文解读《掌中之叶I-V》、《觉醒之翼》等、论著集《圣道修行》等、开示集《禅定I-III》。其中《佛教比丘戒律》(Buddhist Monastic Code)在西方爲各派佛教的参考书。

他的论著以原典为根本,直接了当、有穿透力、发人省思; 有关禅定的论谈则体现了林居传统的实修承传,字里行间值得细读。

[作者] 坦尼沙罗尊者

[中译] 良稹

No-self or Not-self?

by Ven. Thanissaro Bhikkhu

西方人了解佛教的过程中经常遭遇的第一个障碍,是有关 anatta的教导,这个词常被译成无我(no-self)。这个教导成为障碍,有两个理由。

首先,没有自我这个观点与佛陀的其它教导并不吻合,比如业与轮回。假如没有自我,是什么承受业的后果,继续轮回?

第二,它与我们自己的犹太-基督教背景也难以吻合,后者把永恒的灵魂或者自我,当成一个基本前提。假如没有自我,灵性生活的目的又是什么?

许多书籍试图解答这个问题,但是如果查看记载着现存最早的佛陀教导的巴利文献,你在经中根本找不到与此相关的陈述。实际上只有一处,有人当面直接问佛陀,自我是否存在,而他却拒绝回答了。

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认定有我、无我两个观点中的任何一个,均属极端妄见,不可能走上佛法修持之路。因此,这样的问题应该放在一边。

为了理解他对这个问题保持缄默意味着anatta 的释义是什么,我们首先必须阅读他的教导,有关怎样提出问题、解答问题、以及怎样理解他的答复。

佛陀把一切问题分为四类: 一类值得明确答复(直接的是与否); 一类值得分析式答复,即对该问题加以定义与限制; 一类值得反问,即把球送回提问者的场地; 一类值得放在一边。这最后一类,则包括那些不能终止苦与紧张的问题。

一位老师接到问题时,首要责任是弄清这个问题属于哪一类,之后以相应方式作答。比如你对一个该放在一边的问题,便不以是与否作答。假如你是提问者,得到一个答复后,便要决定对其推论该走多远。

佛陀说,误解他的人有两类: 一类对不该作推论的陈述去作推论,还有一类该作推论却不作。

这些便是理解佛陀教导的基本原则,不过如果看看多数作者对 anatta学说的解释,我们发现这些基本原则给忽略了。

有些作者试图对无我的铨释加以限定,说佛陀否定的是永恒自我或者独立自我的存在,不过这样做,是对一个佛陀表明该放在一边的问题,给出分析式答复。

其他人则试图从经文中几个似乎暗示自我不存在的陈述里作推论,不过可以肯定,迫使这些句子对一个该放在一边的问题给出答案,那么他是在作不当推论。

因此,与其对自我是否存在这个问题回答“不存在”——无论这个自我是指相关、独立、是否永恒——佛陀认为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有误导性。

为什么? 无论你怎样划定“我”与“他”的界线,自我这个概念包含了某种自我认同与执取因素,因此就带着苦与紧张。

这个分析适用于一个独立的自我,也适用于一个与外界相通的自我,这样的自我不承认“他”。假如一个人认同自然的一切,他便为每一株落木而苦。

这个分析也适用于对整个“其它”宇宙[的认同],在那里的隔绝感与徒劳感极其有害,使人对快乐的追求(无论为己为他)成为不可能。

出于这些原因,佛陀的忠告是,不要去注意“我存在吗? ”、或者“我不存在吗?”这类问题,因为无论你怎样回答,都会导致苦与张力。

为了避免有关“我”与“他”的问题内部隐含的苦,他提出另一种解析经验的方式: 有关苦、苦因、灭苦、灭苦之道的四圣谛。

他说,不要把这些事看成与我、与他有关,而应该把它们看成存在现实本身、直接的经验本身,接下来对它们各自施行相应的责任。

应当去理解张力(苦)、消除其因、实现其止息、培养止息之道。这些责任,构成了理解anatta学说的最佳背景。

如果你培养了戒德、定力、明辨,达到一个宁静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下,以四圣谛的原则看待经验,在心中升起的问题就不是“有没有自我? 我是什么?”

而是“我在受苦,是不是因为我执着于这个特别现象? 它真的是我、我自己、我的吗? 如果它是苦,但实际上却不是我或者我的,又为什么要执着呢? ”

后面那组问题,就值得一个直接了当的答复了,因为这时的答案能帮助你理解苦,放下导致苦的追求与执着,即放下残余的自我认同,直到最后,一切自我认同的痕迹消失,剩下的是无限的自由。

在这个意义上,anatta 的教导并非是个无我(no-self)的学说,而是一个非我(not-self)的策略,藉着放下苦因、走向最高快乐,这样来消解苦。

在那时,我、无我、非我这些问题就落到了一边。有了这样彻底自由的经验,又何必关心是谁、是不是我在经历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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