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情迷:王昌龄与李白,与公元前139年的一树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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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晓丹:那些古代的诗人早已变为尘土,不可能再走进现代的心理咨询室中,那由一位“现代通灵者”来替他们发言,是否可以让古代心灵中那些幽微、隐秘的部分重见天日,成为与现代人生命体验共情的丰富资源?
本文摘自黄晓丹《诗人十四个》
当我思索朱天心所说的“三月桃李花时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就想到了王昌龄的诗句“昨夜风开露井桃”。我觉得这首《春宫曲》最能代表盛唐气象。
盛唐气象并非华屋高堂、金戈铁马,而是一种自由舒展、充满希望的感觉。“自由”在中国艺术中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多数时候和“忘”“弃”“游”“化”等观念联系在一起,表达的是从社会生活中退出的权利,大致属于以赛亚 · 柏林所说的消极自由。
但在盛唐艺术中,我们可以看到自由结合着积极行动的意志,充满了外溢的热情。陶渊明在自然中体会过这种力量,所以他写出了“草木纵横舒”的春之赞歌,但那毕竟是独属于自然的盛事,并对比着人世的不堪。
而王昌龄的“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与李白的“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却将社会的风貌、人的气度与自然之美融为一种振奋的精神。这种精神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甚至情色之中。
春宫曲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以“昨夜”领起的诗词作品很多,多数取夜久无眠之意。在这些诗中,以“昨夜”带出无限回味之感的则更足动人。李商隐“昨夜星辰昨夜风”就比李清照“昨夜雨疏风骤”更具风味。“昨夜风开露井桃”是一种没有过程的突然的盛放。露井即无檐之井,古乐府有“桃生露井。
前面我们讲《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和《停云》,那是对春天的到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对过程的充分观察,但这里不一样。
忽然之间,夜中桃花盛,冬天就此永别,新的年华到来。这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人的感觉。经历得多了,面对春天就会觉得“乱世青春如过梦”,就会感慨“春风不染白髭须”,但少年人不知道“成住坏空”,有一种没有损耗过的全然的喜乐,就像小孩子吃糖只知道甜,不担心牙齿疼。
为什么盛开的是桃花呢?我看到桃树或桃林,总觉得它不够美。它的枝叶粗糙,花型简陋,有一种民俗的热闹感。
就整树而言,梅花、梨花、樱花、杏花都比它更为耐看。桃树常给人一种突兀的感觉,很难和周围的景色相容。但这其实是因为桃枝的造型比其他花树更为有力、花瓣的色泽纯度更高。这原本意味着它在“健”与“美”的尺度上应该有更好的表现,但太高浓度的美会使观看者厌倦,这使得桃花的印象常与俗艳相连。
但如果你剪下一支桃花,带回去插在瓶里,情况就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逆转。它立刻变得比任何花卉都雅致动人。一枝桃花就可以点亮一整个黯淡的书房。也许正因如此,古人画桃花也更多以折枝的形式表现。
其实,不仅是桃花,杜鹃、牡丹和芍药都有这样大俗大雅的特点,它们需要在素色而黯淡的背景上显现,以展示生命最富光彩时的景象。桃花忽然一夜间绽放,可以想见夜风之暖,而这粗枝大叶上肆意舒展的春意,又怎是千树万树细小的梨花、杏花可比。
第一句说的是花好,第二句说的是月圆,而且用了一种更为完满的写法。
首先是明月;然后是“月轮”的修饰,即强调为正圆之月;进一步是“月轮高”,强调月在中天;再进一步是“未央”,未央宫为西汉正宫,位于汉长安城 龙首原地势最高点,是汉朝200年间的政令中心;最后则强调了“未央前殿”,前殿即正殿。在这句诗中,王昌龄将明月置于时间、空间、政治的四维空间中心,获得一种均衡、稳定的感觉。
绝对的花好、绝对的月圆已经有了,再怎么往上堆呢?
王昌龄说:“平阳歌舞新承宠。”这里用了汉武帝和卫子夫的故事。
汉武帝在十八岁时去霸上祭祖,顺路经过平阳公主的府邸。平阳公主素日搜罗了很多的美女,准备有机会献给汉武帝,武帝却一个都没有看上。公主觉得很沮丧,就想这事算了,让家班出来奏乐跳舞吧。可汉武帝偏偏看中了舞队中一个很普通的女子,这就是卫子夫。汉武帝当天就临幸了卫子夫,给平阳公主很多赏赐。后来,武帝对卫子夫恩宠甚隆,封为皇后。在“花好月圆”之后,王昌龄又为美满加上了一层“人新”。
纳兰性德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初见之欢喜是最强烈的欢喜,何况还是初次肌肤之亲。当然,从汉武帝的角度说,他的新人实在太多了,卫子夫入宫一年之后还没有排到再次临幸的名单上。
可是,我们要知道,宫词都是从女性的角度来写的。对于卫子夫来说,她的欢喜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被打动?
在这一句中,其实包含了一种不期而至的幸运。我们可能也过得很好,但如果是通过很多谋划、努力和取舍得来的,幸福就显得平淡。卫子夫并没有心理准备,却忽然遇上巨大的幸运,何况是在这样花好月圆的春夜。
最后一句写的是“意足”。古代的评注家对这“帘外春寒赐锦袍”一句很抓狂。前面不是说春风很暖吗,现在怎么又说“帘外春寒”呢?
就有人说,可见汉武帝特别宠爱卫子夫,一点都舍不得她受冻,所以要“赐锦袍”让她多穿一点。还有人说 :“不寒而寒,赐非所赐,失宠者思得宠者之荣,而愈加愁恨,故有此词也。”
可是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非常细微的情欲暗示。这个夜晚和冬天来比是足够温暖,但其实依然有一些春寒料峭。这时,如果你到了帘内、到了被子里,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在肌肤和肌肤接触的温度中再停下来感受外面的气温,就会觉得夜气中还是有很多寒意的。
后来,白居易写“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暗示杨玉环跟唐明皇的肌肤之亲,这两处立意其实相同。
寒暖之分不仅来自屋内与屋外的温差,更来自肉体与肉体的距离变化。正是因为从肉体的缠绵中分离,才感受到风入罗衣的贴体冰凉。性爱之后可能是空虚,也可能是温柔。
这首诗的美妙之处还在于情色之外,于末句体现的进一步的呵护和温柔。因此,我说这一句讲的是“意足”。
花好,月圆,人新,意足,这样的十全十美不是很容易写得死板吗?但是王昌龄没有,这首诗是流动的。
李白和王昌龄的诗歌都有很强的流动性,但李白靠的是气,而王昌龄靠的是情。
这首诗里有两次感觉的交融,一次发生在汉武帝与卫子夫之间。如果说在第三句中谁给予恩宠、谁接受恩宠还比较清晰,那么到了第四句,两个人的感觉就完全混在一起。
是卫子夫觉得冷,还是汉武帝觉得卫子夫冷?是汉武帝要给卫子夫一点温暖的遮盖,还是当锦袍遮盖在卫子夫身上时,就好像使汉武帝也觉得温暖了?完全分辨不出来。
而情人之间这种寒暖交织的感觉又与初春的节令、天地的寒暖交织。读到后两句时,我们就会自然将这个经过了最初性爱的女孩子和昨夜在风中彻底舒展、盛放的露井桃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那猝然而至的,既是桃花的春天,也是少女的春天。
如果说《西宫春怨》讲的是因情欲而生的孤独,《春宫曲》就是欢好之后的回甘。
在不同的情绪下,人对于物理世界的感知会有所偏移。《西宫春怨》中,昭阳殿仿佛无限遥远,在《春宫曲》中,未央殿似乎近在眼前。《三辅黄图 · 未央宫》说 :“武帝时,后宫八区,有昭阳、飞翔、增城、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鸯等殿。”可见西宫望月之处与昭阳殿同在后宫,物理距离并不遥远。
而卫子夫承宠之处乃在平阳公主府中,离未央宫应有数十里之遥,读者却会产生错觉,将这两个地点套叠在一起,获得一种如同置身于天地宇宙时令中心的满足感。这种满足中没有对过去的追念,也没有对未来的期待,完全属于当下。
诗里还有一个彩蛋:“未央”是无尽的意思,包头汉墓出土过“长乐未央”的瓦当,意思是永远和谐美满。汉代本有长乐宫与未央宫之名,“未央”作为一个词语嵌在此诗之中,会让读者觉得这样的圆满、幸福是没有尽头的,就像那树桃花,它开花的瞬间,就是永恒本身。
讲到这里,我要做一个说明。传统上这首诗一般被当作怨刺之诗解读。
清代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 :“王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昨夜风开露井桃’一章,只说他人之承宠,而己之失宠,悠然可思,此求响于弦指外也。”
黄叔灿的《唐诗笺注》则说:“而究其始则自平,本微贱,以更衣得幸,言外有风刺,而语意极温柔敦厚。”
他们都认为这首诗是以失宠宫人的视角,讽刺唐明皇纳杨玉环之事。
但也有人与我一样,并不认为其中有任何“怨”的成分,比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就说:“艳诗有述欢好者, 有述怨情者……嗣是作者,如'荷叶罗裙一色裁’,'昨夜风开露井桃’,皆艳极而有所止。
至如太白《乌栖曲》诸篇,则又寓意高远,尤为雅奏。其述怨情者,在汉人则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唐人则'闺中少妇不知愁’,'西宫夜静百花香’,婉娈中自矜风轨。”
首先,他强调《西宫春怨》和《春宫曲》就是艳诗,而不是披着美人的外衣, 讲着文士的辛酸 ;其次,他认为《春宫曲》写的就是欢好, 哪是什么秋扇见捐之悲呢?每个人都必须得在春天才来的时候就意识到有秋扇见捐的一天吗?为什么天真赤诚的欢乐就不值得书写、不值得艳羡?
不同人在这首诗中看到的欢好和愁怨到底怎样统一,现代学者想出了一个折中的解释,若有兴趣,可以找山东大学的孙学堂和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的林宗正合写的论文《“诗家夫子”的聚焦“魔镜”》一读。
当然,历史上卫子夫最后真的秋扇见捐了。因为汉武帝的猜疑,她只能自杀明志。但在公元前 139 年的那个春夜, 一切都完满,像首永远回旋的乐曲。
(注:本文摘自黄晓丹《诗人十四个》,经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授权发布,图片来自网络。)
华文好书选读
《诗人十四个》
黄晓丹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诗人十四个》围绕“春天”意象与“青春”经验,用古诗词阐释友情、孤独、情欲、死亡、别离五种生命事件,渴求与接纳两种生命态度。全书根据这些主题分为七章,每章选择两个诗人,讲解其在这一主题下的文学样貌与诗人个人气质,并在两个诗人的对比中,呈现诗歌的不同解读,展现生命的矛盾性和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