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饮食之“殊途同归”
在习惯了中式餐饮的人看来,中东食物烹饪手法较简单,烧烤和炖煮是处理绝大多数肉类的基本料理方法;而在调味方面,大量辛香料的使用会盖住食材本身的味道。“卡巴卜”(Kabab)——烤肉糜条,大概是犹太社区之外,多数中东食谱上的基础味道。
不过,就像本地人永远能分辨出大街上长着一副典型“中东面孔”的芸芸众生出自哪个种族,一旦在当地挑起种族类话题,随之而来的便会是一场小小的口舌之争,不管是关于美食还是美女。
爱竞争的中东人
伊朗人的口头禅是:在中东,论聪明才智(或经商能力),一个犹太人等于若干个阿拉伯人,一个波斯人又等于若干个犹太人。当然,阿拉伯人通常充当被比较的参照系,而最聪明的民族则分别被波斯、犹太、亚美尼亚人认领。
在挥发着油脂香气的树下闲聊时,这类口头竞赛无所不在,其主题包括:各自曾经阔过的历史,美女的惊艳程度,或者永恒的关于美食的比较。
某天,一起在德胡达上语言课的土耳其小哥问我去不去一起吃饭,于是我们就到了革命广场上一间开在地下室的馆子。此店只卖一种食物:“夏卡舒卡”(Shakshoukeh)。它是中东版的“番茄炖蛋”,被随意地盛在一个平底钢精锅里,供人以名为“Sangak”的、放在烧烫的卵石上烘烤成的厚馕蘸食。
它的基本做法是,用橄榄油把4~5个鸡蛋煎成欧姆蛋(西式煎蛋卷)的样子,再加上大量番茄酱、红辣椒和少许大蒜碎,最后撒上孜然和辣椒粉即算告成。而稍微精致的饭馆,可能还会放上一两片香菜叶装饰。
“看,来这里吃饭的可都是阿扎里人(Azari,伊朗阿塞拜疆族)。”小哥说。他应该也是通过某种旅居德黑兰的土耳其人社交网络找到此处的。伊朗的阿塞拜疆方言,大体上可以和土耳其语沟通,而许多人即使在说波斯语时也会带有浓重的口音,在外国人耳中听着甚至有点“娘”。不过,阿扎里人倒是比傲慢清高的波斯人好打交道得多。
“夏卡舒卡”,是中东版的“番茄炖蛋”
因为经济形势不佳,伊朗人去就近的土耳其谋生,也成了许多人的首选。大不里士等阿塞拜疆族集中的北部城市街上,还常常能看到教“伊斯坦布爾土耳其语”(Turki-yi Istanbuli)的私教广告。而在伊朗的土耳其留学生,也不时能在大街上收获黑眼睛阿扎里姑娘投来的羡慕眼光。
/伊朗菜更偏爱单一而非复合的调味。/
“这家的味道是最正宗的。”边上的人纷纷介绍,“是啊,和伊斯坦布尔的一样。”
不过,土耳其语里的“-k”在阿塞拜疆方言里总是被发成“-c”,这让我意识到,他们更在意的是想强调“阿塞拜疆—突厥”认同感。这种认同感,随着伊朗西北地区突厥文化氛围的加深,在当地人身上表现得更为普遍。
同民菜品有哪些?
比起糅合了黎凡特(地中海东部)食材、突厥风格奶、肉制品,再加上一点点辣椒调味的土耳其菜,伊朗菜更偏爱单一而非复合的调味。
左起上至下:素菜沫炖肉、石榴酱炖鸡、蚕豆茴香炖鸡蛋、波斯米蛋糕
国民菜色“素菜沫炖肉”(Ghormeh-sabzi)主打咸鲜口味,将韭葱、香菜、欧芹等炖熟,再加入和洋葱一起入油煎制过的羊肉块,一并烂炖至半糊状。这道菜以其需要长时间炖煮而著称,尽管从营养角度看来,这种烹饪方式已经完全破坏了素菜的营养价值。
而常见的酸甜口味的主菜,则是“石榴酱炖鸡”(Fesenjān)。这道菜据称源自里海边的吉兰地区。它的做法一般是将整只鸡(或鸭,有时甚至可以用羊肉)油煎后加入石榴汁、核桃仁、香料(姜黄粉、肉桂)等调味炖煮,烧成后酱汁一般呈暗紫色稠糊状。
2011年,由漫画《我在伊朗长大》的作者玛尔嘉·萨塔尔琵编剧、遭伊朗政府封杀而避难法国的女演员格什菲·法拉哈尼主演的电影《梅子鸡之味》,正是以这道菜命名并串起全篇剧情的。
片中,因为出身地位悬殊而终生婚姻坎坷的男主——一位略带神经质的小提琴家,在自我放逐、尝试回归家庭不果,而最终选择自戕时念兹在兹的,却是那自小爱慕他,却始终无法彼此相知的妻子亲手做的“石榴酱炖鸡”。
有趣的是,该片的法语名称被译成“李子酱炖鸡”,而影片的中译者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尚书·说命下》)的旧典,改译为《梅子鸡之味》。
/在伊朗文化中,子女对母亲的眷恋程度要大于汉文化。/
如果说,食、色代表了人世的普遍欲望,那么在现代传媒和商业化娱乐的攻势下,不同国家的人的审美标准或可能因为被规训而一致。例如,伊朗人放弃了古典细密画中以“满月脸庞”为美的传统,在外貌、发型、化妆等方面渐渐向欧美靠拢。那么在口味,以及更深一步,食物背后附丽的文化传统上,“渐趋大同”的道路想必要漫长、迂回得多。
因为懒得做饭,我在扫荡了宿舍附近几条路上看着还端正的小馆子后,不禁为每日菜色的单调而蹙眉。不料某次,邻居杂货店大叔听了我的苦恼后哈哈大笑说,伊朗真正的美食是主妇们代代相习、为一家老小用心烹制的菜肴,在街边开饭馆谋生的粗糙汉子又哪里会晓得。
妈妈的美食
不过很快,我就有了一次品尝的机会。相熟的老师邀我去吉兰研究所演讲,顺便可以借宿他家。由于对这个在里海和群山之间,却以多雨、农业知名且有着类似中国江南景色的地方很感兴趣,我便欣然前往。
当天晚餐,陪同的学生带来了他妈妈做的菜。其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道名为“Baghali ghatogh”的蚕豆茴香炖鸡蛋。这是吉兰地区特有的菜式,用蚕豆、莳萝和鸡蛋做基础,再配以姜黄、盐、大蒜(有时还有胡椒粉)炖煮。通常吃这道菜还会搭配“Kateh”(波斯米蛋糕)——用吉兰或马赞达兰省出产的大米捏成蛋糕的样子,再调入黄油、盐油炸出焦黄外壳。
多数中东人对“妈妈美食”的眷念极深,甚至有一套介绍特色饮食的碟片以此为题。这倒是让我联想起伊斯兰文化中隐藏的二元性格。
阿拉伯语中“太阳”是阴性,而“月亮”反倒是阳性。而月亮是文学和伊斯兰教最主要的象征,同时也是形容女性美丽的象征。这种翻转暗示了女性的、阴柔的气质在文化中的地位,尽管伊斯兰文化同时也具有强烈的男性中心主义。
甜點“Baghlava”
随着伊斯兰的扩张,皈依其教的民族也纷纷受到熏染。所以,无论是阿拉伯还是波斯文学,往往都表现出炙热和阴柔并存的气质。炙热来自沙漠、高原的生活环境下磨练出的民族性,而阴柔在波斯文学中表现出的萦回缭绕、愁肠百结,则来自历史变迁带来的无常感,以及在这种无常感支配下对家庭、家族关系的更加依赖。
在伊朗文化中,子女对母亲的眷恋程度要大于汉文化,甚至偶然会让人有养成“妈宝”的担心。“(伊朗)母亲的快乐就在于,为哪怕是已经成人的儿子营造一个舒适、温馨的家,成为他在社会上奔波之余休憩的港湾。”一位嫁入伊朗多年的女士如是说。
而让我对“阴柔”气质有了进一步理解的场合,是在土耳其参加“突厥—波斯历史文学交流”会议时。午休之际,主力、方提供了红茶、“Baghlava”(一种在中东甚至巴尔干地区非常流行的甜点,将开心果等干果碎片包裹在薄面皮内)和“Lokon”(用果汁和饴糖做成的软糖块)。
甜度惊人的糖果,倒是直观演示了什么叫作“甜言蜜语”。而在用完点心之后,在场中年的、年轻的、穿着正装的男士们非常自然地两两携手,纷纷走向玫瑰花盛开的中庭,一面在花下流连,一面抑扬顿挫地吟诵起刚刚在会上激烈讨论过的诗歌(萨迪《果园》):
“围绕他的人干渴已经遭毁,他仍不肯斟满酒杯。不论谁看他都会目不转睛,如同幼发拉底河干渴的汲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