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曹茂海读荒湖的长篇小说《有底线的人》:梦的追忆与觉悟
梦的追忆与觉悟
——读荒湖的长篇小说《有底线的人》
读荒湖的长篇小说《有底线的人》,感觉沉重。人生有太多的缺憾,太多的意外,直到小说的结尾才让人如释重负。
我想到余华的小说《活着》。《活着》是以家为切入点写的小说,讲述了在大时代背景下,随着内战、三反五反、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社会变革,徐福贵的人生和家庭不断经受着苦难,到了最后所有亲人都先后离他而去,仅剩下年老的他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当命运降临,无论是时代改变了人生,还是人生改变了时代,都得“活着”。
《有底线的人》写的也是“家史”,写祖孙四代人的辛酸史,奋斗史。小说以“造房”为线索,顺着两条支线讲故事:一条支线是周正海在周家湾修房被拆,到王家湾建房被阻,再到云台山周家老屋周由建房;另一条支线是周正海的父在周家湾第一次造房子,二十多年后在周家湾第二次造房子。两条支线互相穿插,在现实与历史的交织中,将一个家庭四代人的命运如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且,将家庭融入社会之后,社会各阶层不同时期的不同人物也都自然而然地登上了历史的舞台,构成了一幅幅多元化的社会风俗画。
荒湖也写“苦难”,写那个时代农民的苦难。贫困与死亡是那个时期农村的鲜明印记,周正海一家显得异常突出:
父亲是个情感细腻的人,二姐、三姐夭折后,他将她们埋在一块,现在,二哥、三哥又没了,他将他们埋在两个姐姐旁边,坟头上统一砌上小青石,形成长长的一溜。这样一来,他的四个没有养活的儿女全都挨在一块了。
读这段文字,很辛酸,很悲凄。因为儿女成群,所以贫困;因为贫困,所以死亡。更为重要的是,那个时期经济穷困,文化落后,物质匮乏,所以贫困,所以死亡。尽管如此,苦难时代的每个人都是有梦想的。
为了活着,为了更好地活着,周正海的父亲第一次造房子。三代人,蜗居斗室,打个屁都转不过弯来。安居,成为父亲为之奋斗的梦想。
父亲大约准备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1955年初夏,小麦开始泛黄,泥工师傅正式进入施工现场。这期间,父亲向生产队提出申请,砍掉了后山的两棵大树,并神奇地搬到了施工现场。他至少从山上挑回了两百担石头,这些石头,一部分用于烧制石灰,大部分用于砌造屋基,那年头不流行钢筋水泥,造屋的地脚和基础全是石头和石灰。他系着围腰,在门口的水田里亲手打制了一千口泥坯,待泥坯干透后,再转移到工地。他从十里开外的老祠堂挑回了一千块青砖和数量无法统计的布瓦,按照每天一担、每担八口青砖的速度和节奏,他前后至少坚持了一百天,一百天就是一千公里,相当于挑着重担,从老家走到北京。
周正海心中的父亲,是坚韧而崇高的:“父亲骨子里是个有雄心的人”,“这一年,父亲还只有二十八岁,房子建造过程中,从准备到竣工,差不多耗去了一年时间,他依然是我们周家湾当之无愧的年度风云人物。”后来,小说写周正海的父亲第二次造房子,真可谓历尽艰辛,最终心想思成。因此,作者写苦难,不是在泪目、在仇恨,而是在怀念、在敬仰。读者也会因为父亲的坚定和执着而肃然起敬。
父亲的形象的丰满的,他是千千万万个农民父亲的最杰出的代表:勤奋,坚韧,默默无闻,含辛茹苦,勇往直前……因为造房子砍下了生产队几棵树,却饱受批斗、羞辱,也能逆来顺受:只要我的房子造出来了,只要我这一家安居了,受一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周正海也有梦想。克己奉公,执政为民,是他事业上的梦想:尽管阻力太大,身为县长的他毅然决然地阻挡烈士陵园附近的城市开发;虽然官微言轻,身为文史办主任的他想方设法阻止楚国界碑的迁移。寻根问祖,保持初心,是他家庭上的梦想:第一次修缮房子,只是想在书房中能一眼能望到父母的坟墓;第二次建房虽然被迫中断,却是想寻找一块心灵的净土;第三次回老家周由建房是想记住乡愁,叶落归根。然而,现实与梦想总是相去太远。周正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弘扬正气,坚守正义,却被平调(明平实降),被警告,被诫勉,被检讨……给读者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和悲愤。
当然,周正海这个人物并非尽善尽美,却有血有肉:一方面他刚性、执着,有着父亲的硬汉品性;另一方面他妥协、隐忍,有着母亲的慈悲情怀。小说中无数次出现周正海的内心独白:“我是个有底线的人!”底线,有良知的底线,有道德的底线,更有法律法规的底线。可是,周正海的身边,“没有底线的人”太多。好比,一张桌十个人吃饭,有九个人用左手拿筷子,你一个人用右手,用右手拿筷子的人就成为“另类”了。这就是周正海有时雄心勃勃却显得苍白无力的原因所在。
“我是个有底线的人!”这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呐喊,是周正海沉郁已久的内心怨愤的宣泄,也是他对社会变革时期那些“没有底线的人”的一种警示。
然而,《有底线的人》的真正内涵还不在此,荒湖有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当代著名的哲学家在《人生的境界》一文中说:“一个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会整体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整体,即宇宙。他不仅是社会的一员,同时还是宇宙的一员。他是社会组织的公民,同时还是孟子所说的'天民’。有这种觉解,他就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义,自觉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这种觉解为他构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天地境界。”这里所讲的“天地境界”,是周正海的精神向往。
小说的结尾,是令人欣慰的。老家周由不是与世隔绝之地,却是作家向往的桃花源。在这里建造一个房子,既完成了周正海多年造房的梦想,也消解了作家心中沉积太久的怨愤。虽然现实中的桃花源似乎并不存在,但是,这种梦想不是消极遁世的随意表达,而是一种超然物上的放纵与觉悟。
那个喊周正海乳名“亚子”的陆小玉是小说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作家的笔墨不多,却是精心打造的一个女神。她是周正海的梦想,一个亦真亦幻的梦想。
周正海的妻子张虹沉迷于购房子,这跟她青年时代困于房子有密切联系。作为夫妻,她与周正海似乎找不到生活中的结合点。他们之间没有关心,没有爱护,没有温暖,没有理解,没有支持,这种婚姻的无限延续是极端痛苦的。为此,在周正海陷入人生冰点的时候,陆小玉就在他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闪现了。虽然,他们没有成为情人,也没有太多的交往,至少,她是他的一种精神慰藉。到小说的最后,陆小玉的出现给内心沉重的读者增添了一道亮丽的彩虹。这种结局比较圆满,是一种想望的圆满。
其实,这也是作家对社会对家庭的一种觉悟和希冀。当下,不少中国式的婚姻简单,平淡,甚至无奈,甚至冷战……不少夫妻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维系着家庭与婚姻,却在永无止境的彷徨中消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觉悟过后,当然需要勇力。周正海与张虹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就是最好的明证。
《有底线的人》写“家史”,写四代人的悲欢离合,背景辽阔,视野开阔。小说也写政治生活,但荒湖有意地淡化了对社会背景的渲染与铺陈。他从人的本性和本心切入,写兄弟叔伯的生活冲突,写官员的角逐变故,写商人的舍义逐利,或浓墨重彩,或简笔勾勒,人物虽多,却形象鲜明,栩栩如生。
文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孟浩然在《岁暮归南山》一诗中说:“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这首诗是诗人孟浩然的归隐之作,诗中发泄了一种怨悱之情。大约在唐开元十六年(728年),四十岁的孟浩然来长安应进士举落第了,心情很苦闷,他曾“为文三十载,闭门江汉阴”,学得满腹文章,又得到王维、张九龄为之延誉,已经颇有诗名。这次应试失利,使他大为懊丧,他想直接向皇帝上书,又很犹豫。这首诗就是在这样心绪极端复杂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荒湖不同于孟浩然,他冷眼旁观,却不愤世嫉俗。他恬静于眼前的世界,又有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他试图通过讲述周正海的故事,来完成他真情而恣意的表达。如果,读者把周正海的故事当做一个寓言,把周由这个小世界当作一个传奇,再读《有底线的人》就会有更多的受益和觉悟了。
曹茂海 1964年生,大冶市大箕铺镇人,湖北作家协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在《延河》《中国报告文学》《散文选刊》《新作家》《读写天地》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多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