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五猖会》里的黯淡记忆
现实的不完美,情感的寡欢抑郁可以在艺术的世界里得以改造反转,重获舒展与开朗。
鲁迅,让童年黯淡回忆的《五猖会》,其情感地底下的涌动暗波,在小说《社戏》中转而流淌为地上的溪流,欢娱明亮。读《五猖会》,当对比联系《社戏》;读《社戏》,应回味咀嚼《五猖会》。两两关照,必当有更多、更深的感触。
散文的《五猖会》,与小说的《社戏》实实有异曲同工之微妙。涉及童年玩乐,关乎乡间民俗。此处略及《社戏》,重点说说《五猖会》罢。
题外话,鲁迅的文章一旦读得多了,就会感知:鲁迅是一个喜欢叽叽歪歪,也善于短袖长舞的人。他可在一文中关照牵丝出很多的内容意味,也不惮于表露他“对人”“对物”“对当局”的很多“微词”。有人不喜欢鲁迅,以为他小气,腹诽其怪僻,其实都是有道理的。我读鲁迅,更读出鲁大爷般的率性、不做作;犀利、不含糊;进攻,全方位。他绝不退缩!绝不妥协!!他对,对得理直气壮;他错,错得堂而皇之。他的写作思维即如贯力之弓,离弦之箭,在需要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弹射出去,又快又准又直。说鲁迅杂文如匕首,如投枪。其实,他的散文也喜欢给人温柔一刀——
《五猖会》
首段首句“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
第二段首句的“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
第三段首尾句“现在看看《陶庵梦忆》,觉得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虽然明人的文章,怕难免有些夸大”;“可惜这咱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
第四段尾句“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只需要读此五句话,便可知鲁迅要谈的是一个极为黯淡的往事。
《五猖会》的童年回忆与父亲有关。与孩子的困惑有关。与玩乐有关。与教育有关。我似乎也在哪里读到过这是鲁迅在发表对孩子玩乐与教育的看法。老实说,我基本算是没有读过关于鲁迅的研究性文章,对鲁迅更无深究,我只是按着老师的本分,耐着性子读一读《朝花夕拾》,也为着启迪引导学生去读书的缘故,随意地写一写读后小记。权当着我的一孔之见,胡说八道罢。
第四段末句已经明确说明“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鲁迅给读者亮了他的底牌,他没有看过神往心弛的赛会。那自然第五段头两句写道“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就显得异出寻常了,这样一个罕逢的盛事,而且东关这么远,母亲、工人、长妈妈,主仆一大堆,兴兴头头地充分准备,如何就没有让这场“盛事”成为儿时童年的欢娱,最美好的回忆呢?
鲁迅把这桩“盛事”的弦绷得紧紧的,预备出场整整写了五大段。扫兴得很,从第六段直写到第二十段,鲁迅才终于让五猖会姗姗登场。他是这么写的:
“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完了。五猖会不五猖会了,省去了去看途中水路的风景,忽略了盒子里的点心,更无五猖会热闹的描述。有的是什么呢?哦——
只有看五猖会前父亲让我背书的故事。只有看前那份黯淡心境的呈现。鲁迅没有搞懂他的父亲,何以在他出门看戏的兴头上浇一盆冷水,他至今一想起,还诧异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他来背书。鲁迅搞不懂他的父亲,你我就无从搞懂了。
鲁迅于现实里的憾恨,神奇地在小说《社戏》中作了弥补式地重塑。
《社戏》是有戏可看的。同样,其写作素材的处理与《五猖会》相同。重点也不是看戏。鲁迅细描了看途中江南氤氲如梦的风景,详呈了途中偷豆吃豆的欢悦,甚而把偷豆一事借双喜之口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注意,偷豆是“要”与“不要”的选择。《社戏》中剔除了父亲可怕的阴影。小说一开场,就彻底消灭了父亲出场之可能。这是我跟母亲回平桥村的母家消夏。巧妙地回避!
我想,两篇文章,一散文,一小说;一现实,一虚拟;话题的同一性,鲁迅要表达暗示什么,是不是可以说相当明晰了。与做父亲有关,与孩子教育有关。写作的表达,更多是当下处境的一个折射。《五猖会》里免不了的父亲教背《鉴略》。在小说《社戏》中,鲁迅坦荡地说出“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鲁迅让背书的自己逃到了免念的乐土。
散文《五猖会》里的黯淡心境与诧异疑惑,到小说《社戏》里变为了“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很有意思,很值得玩味,对不对?
除却这些主干上的表达,鲁迅习惯性地于细枝末结处,不忘关涉牵丝传递一下观点,分明他的爱憎。赛会活动,他稍带提及“上海的旗袍”和“北京的谈国事”两事件,心里极鄙极薄当局之无知愚蠢可笑,却取曲笔侍之以淡墨,这是鲁迅惯常的手法!观赛会的人,他随手谈到“妇孺们的不许看”、“读书人的不肯看”、“游手好闲的闲人才跑去看”,把“考据家重眼学”也好一番讥讽与整饬。“殊与礼教有妨”在第五段里重复两次,讽刺谁,不言而喻。
细读,深味,我读到一个融理智与感性,尖锐和脆弱于一体的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