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小传》(一)
小序
吾与外祖母之情甚厚。至外祖母两三年前患病不能语,吾至今仍憾恨难解。归家不过陪其闲坐一二,默然无语。临行,亦不过相拥贴面,吾再不能得其言语。外祖母生活虽能自理,但吾视其日益老态龙钟,常暗自悲切。久而难以释怀,特私为外祖母作一小传,留待传其吾子,必使其不忘母之根之源也。吾至不惑之际,常生怠惰疲懒之情,特分章而传,以自警自示之。
(一)外祖母出身
外祖母,姓吕,名如孝。辛未年丁酉月壬午日生人,正值秋分。母亲只道,至丙申中秋,已八十五矣。余心下迷惑,一直以来,外祖母自云属蛇,那约略是指时辰罢。
外祖母,棠城一大户女(疑似)。余幼时曾随其至棠城参与宴饮,其亲旧陈列摆设,与吾之村居泥房迥异,令人艳羡不已。外祖母与众人言谈有度,笑语盈盈。不啻大小姐也。吾眼皮尚浅,偷捡拿游戏遗落一算盘珠,视之若宝。待同岁小主人见之,固请还之,吾则以言相戏:捡到当买到,十万银票换不到。一时被人斥为乡下野孩。外祖母是否为难丢脸,吾不得而之。外祖母于此事未置一词,反倒归家之时拿了好些各色糖果放吾口袋里。至此,吾对城里人向往不已。
外祖母有一胞姐,嫁至棠城吴家镇,仙逝多年,其子孙散居吴家镇,远者永川市,更远者大连。有乡居农人,有市镇居民,有高门权贵。远居子侄辈每归故里,或逢外祖母生辰,必相约至荣隆,探望而致殷勤意。其侄子辈们言必称曰:见姨母,如见母矣。外祖母怡然有得色。
其一大连侄儿姚明清早年考入空军,后娶一将军女,从此飞黄腾达,履职近师级。据其弟转陈外祖母,升职途中遭对手构陷,车祸中幸得苟全性命,但伤及腿部,心灰意冷。遂转地方,转任大连市政府某部门局长。重庆直辖十周年之际,本地在外省官员均受邀回渝参加庆典。侄儿姚明清亦在受邀之列,一时,车马轻骑,殷勤迎送,好不风光。外祖母最为得意一事,便是由棠城官员陪侍左右的侄儿姚明清亲临荣隆探望,并致以重礼。彼时吾已至渝,其盛况从母电话里听得一二,众人均喜气洋洋,与有荣焉。
吾记忆甚奇,小时之事历历在目,常能清晰还原于其情状,吾母戏谑曰:善记仇。其实不然。吾常思,约略有人善记场景;有人善记文字,有人善记数目……吾善于记场景耳。
吾幼时随外祖母乡间走亲访友。常去的约模有三处:
一处是替母亲说亲的阿娘家,其家有竹林阴翳,龙塘水库,吾小时春游之佳境,于此地,吾始悟水之微波粼粼一语;
一处则是外祖父的至亲唐姓家,吾呼之妈妈处。幼时,吾与妹私窃笑不已,已有妈妈,又来一妈妈。而且是真正的一裹脚古代小妈妈。吾与妹去其家,归家前必兜里装满胡豆,或得二至五毛钱,心下常雀跃不已。后又传妈妈不孕,报养一子,助其娶亲生子,与其媳嫌隙深,日子甚苦。其子后尝求助于吾母,亦因多子女而罚金重。母助其至乡公所求情宽宥一二。
再一处便是外祖母的母亲那里,其时外祖母之母亲垂垂老矣,时日不多。其距我们乡场并不远,约十里路。逢场赶集,一个来回约模四十分钟罢。其乡居小径,天雨则泥泞不堪行,吾无雨靴而踏胶鞋,一路下来,鞋面脏泥惨不忍睹。待天清气朗,快步行于途,则有野旷天低树之感。吾喜其道迤逦有婉转之态,空旷有雀飞虫跃之趣。瓦房隐于山沟竹丛间,远视如书中水墨画!
旧时改嫁似乎常态,外祖母的母亲,吾呼之老嘎者,亦改嫁至于荣隆,外祖母与大舅公同父同母,与幺舅公则同母异父矣。其时外祖母之父亲继父均殁矣,吾记忆里无迹可循。
吾尝有一事,在众亲者传之甚广。幼时从村中幼儿园归家,家中无一人。邻人告之,外祖母赶场去了。吾急急奔于乡场,其时人影散去,吾亦随众人游走。不知何故,竟心生想象,外祖母定是去探老噶了。于是,吾一路小走,径直至老噶家。其时外祖母并不在此,吾有怯意。老噶奇之悦之,以胡豆花生相待。吾喜而乐不知蜀。岂知家里已因寻吾而众皆惶恐。待外祖母从邻人处得之,又寻至老噶,已是黄昏。见吾端然坐于小院剥胡豆,拉吾手笑语曰:二妹如何至此!辞去,一路叹服,只至老噶家一次,便能循迹而寻,约是亲情牵系。自此,外祖母待吾更胜从前。
其后老嘎卧床不起,侍之以汤药,不见起色。日久,生褥疮,起居饮食不便。随侍之幺舅公其妇乃棠城知青,久之,面有难色,其情可恤。外祖母叹曰:老噶大去之期不远矣。果然,翌日便有披麻带孝之幺舅公跪传,老噶去矣!吾视外祖母眼眶顿红,泫然欲泣。其时立携吾至老噶家。乡间丧事,礼仪隆重,据仙逝者之时辰,而定颂经超度之时日。七天七夜,跪拜迎送,哭声震天,白幡黑袖,肃立默然。乡邻皆曰:老噶高寿,福人归仙班矣!吾犹忆其作法场有掷钱币之仪式,其道士嘴里念念有词,一手挥拂尘,一手往空中抛置钱币。吾置身群童里,得其一二或五分或两分硬币,喜滋滋然。吾视外祖母面容亦和缓有弛色,约略协母家操持丧事,久而忘悲。余于拾钱币一事记忆犹深,后常梦里拾钱于途,不亦乐乎。及至不惑之年,吾常想,死,于无力自持生活者,亦尝不是一乐事!人,无从选择其生,亦无从选择其死,苦亦!
外祖母尝有语:至此,真正无母可呼矣!其时吾未解其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