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赵二湖远行

送赵二湖远行
               邢小群 丁东
    赵二湖昨天去世,享年74岁,走在清明节次日的凌晨时分。
   我们早有预感。听说他得了一种怪病,不能吞嚥进食,只好腹部插管,进流食。一个多月前的2月22日,小群去太原,约她大姐,一起登门看望。

当时,其夫人郝兰说,二湖已经走路不稳,行动靠轮椅。二湖本人精神尚好,谈吐思路清晰,还关注着我们家园的安危。自己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他表示困惑。
     如今,他已经去另一个世界。
     与赵二湖的交往,可以追溯到半个世纪以前。1965年初,小群随父母调到山西太原,住在南华门16号,和赵树理家成了邻居,也就认识了赵二湖。
     当时,赵树理看小群父母刚刚安家,许多书堆在地上的纸盒里,于是让儿子二湖、三湖搬来两个书柜。其实,小群父亲和赵树理交往并不深。“反右倾”、批判“中间人物论”的时候,他参加过在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召开的批判赵树理的会议。见到赵树理,多少有些不安。但赵树理心胸开阔,见面一声“老邢”,哈哈一笑就化解了。
     文革风暴,赵树理在山西文坛首当其冲。他挨批最早,平反最迟。几茬领导轮番上台主政,一遇革命的风吹草动,都拿赵树理祭刀。从1966年起,赵树理无数次被抓去游街、批斗。有一次挨斗,让他站在摞起来的三张桌子上,然后踢倒桌子,他被摔断了三根肋骨。黑帮、叛徒、修正主义等大帽子更是连篇累牍。
   1967年,小群家一度也受到冲击。各路组织争相抄家,来了去,去了来。小群父母只好躲到外面避难,家里只留下姐弟六个和继祖母。当时大姐18岁,弟弟才8岁。一天深夜,院里一阵狗叫,撩开窗帘一角,只见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戴着大白口罩,有人还牵着狗。来者压低嗓子,叫开门。姐弟吓得大气不敢出,后来看他们鬼鬼祟祟,心想,他们是怕四邻听见,便放开嗓子叫嚷。这时,赵二湖从套院翻墙过来。二湖当时年方二十,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架式,对那伙人说:“人家大人不在家,家里都是女孩子,你们有事白天来,要不,传出去对你们不好。”二湖交涉之际,其他的邻居也陆续来帮腔,这帮人才悻悻地撤走。事后向二湖表示感谢。二湖说:“我睡得死猪一样,我爸夜里睡不着,听见外面有响动,把我推醒,让我过来看看,说你们家多是女孩子,大人不在家,别出什么事。”赵树理肋骨被打断,胸膜炎、哮喘病,让他一夜一夜不能躺着睡,只能坐在火炉边。这位怏怏病者,此刻竟成了保护神。
    1968年,小群和二姐想去插队,母亲也想让两个女儿结伴而行。赵二湖联系了一个山西日报记者的家乡,问愿不愿意一同去。二湖说,他去过那里,住窑洞,冬暖夏凉;当地是丘陵旱地,产麦子,一年有一半时间吃白面。听了他的介绍,小群姐妹同意与他一起走。父母也赞成,赵二湖是邻居,两家的孩子在一起,比较放心。
    就这样,他们于1969年2月初去了洪洞县明姜公社郭家节大队南山底生产队插队落户。最初同行知青有七人:四男三女。后来走了两个人,男生剩下二湖和他的一个同学,女生是小群和二姐,还有画家力群的女儿郝兰。
    插队期间,最头疼的不是一年四季劳作的辛苦,而是村里的家族矛盾。
    村里人多性李,但不知什么原因,本是同宗的两户李家,成为宿敌。因为知青住着李拽大家的两孔窑洞,自然和他家的亲戚、邻居关系较好;无形中让另一方的李家不高兴了,总找茬儿和知青过不去。比如,对方在生产队里有点权,分粮、分菜、分油上总要克扣一些。向生产队借了玉米,还粮时说借的是麦子。最严重的一件事是,村里砖窑烧了砖,外村人半夜来偷。队长觉得知青比较正直,让知青在窑上值守。赵二湖在夜里几次赶走外村偷砖的人,他们怀恨在心。有一天,村里人正在菜地里收萝卜,四面来了十几个陌生的面孔,又见村里有人给他们打手势,他们就一拥而上,拿着棍子锄头朝赵二湖劈头砍来。等知青去阻拦,赵二湖的头已经被打破,满脸是血。打人者看村里人涌来,赶紧跑掉。知青只好找来一个薄门板,抬上二湖就往二十里以外的公社医院跑,村里几个要好的小伙子帮助轮流抬人,把二湖送到了公社卫生院,额头缝了几针,打了破伤风针,拿了药,返回村里已是半夜。事后得知,勾结外村人打二湖的,就是本村对立方的李家。公社和县知青办知道了,把事件的严重性提得很高,风波才算过去。
    后来,知青们陆续离开郭家节。二湖和郝兰成了夫妻。因为受父亲问题的影响,二湖到临汾当工人,还受到长期监视。郝兰想上学,也受到连累。
    赵树理于1970年蒙冤去世。他平反很迟。文艺黑线被否定,历史问题还被揪住不放。直到文学界中枢发出强烈疾呼,山西方面才不得给赵树理恢复名誉。
    这就影响了赵二湖的个人发展。他想跳出工厂,从事文学,总不能如愿。于是他写了一篇小说,投给《山西文学》。初试身手,文笔却相当老到,《山西文学》前脚发表,《小说月报》后脚转载。文坛认可,使二湖有了调进省作协创联部工作的理由。但是,创联部工作不过是送往迎来,填表登记。二湖比较散淡,并没有因工作的调动,持续自己的写作生涯。后来,文人下海成为风潮,他干脆留职停薪,一度经商。
    围绕赵树理命运的话题,我们和二湖有过深谈。赵树理是什么人,有什么追求,他和党、和体制、和他投身的革命、和他心系的农民,和文坛的各宗各派,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二湖都有独到、深入、真切的思考。他并不满足于为父亲正本清源,而是站在时代的高度,超越了那一代作家的精神局限。我们觉得他的思考价值很高,动员他写下来。仍然因为性格散淡,或许还有其他不便说的缘故,他始终没有动笔。
    我们原以为,他就要无声无息地过下去了。谁知一部电视剧让他引起了社会的关注。这部20集电视剧连续剧就是中央台播出的《赵树理》。全剧的水平如何我们不评论。据说关于赵树理的悲剧命运,编剧写了,导演也拍了,最后没有播出来,播的是删节本。但二湖在剧中出演自己的爷爷赵和清,给观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和出演赵树理的李雪健配戏,一点也不逊色。
    十二年前,我们和二湖的岳父力群成了最美乡村的邻居。画家力群高寿,活到百岁。郝兰和二湖每年都要从山西来看望,趁便到我家一叙。二湖在北京景山学校上中学时,和郭小川的儿子郭小林同班同学。一次,我们请小林来和二湖见面畅谈。相隔半个世纪,他们在我家重逢,令人难忘。
   这几年,力群先生走了,他的儿子、儿媳也走了,二湖又走了。人事代谢,给生者留下了不尽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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