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若是有味道
来到外婆家时,仿佛踏着一地的旧光阴。稀薄地,难以为继地。从前的肌肤相亲,此刻更多是相敬如宾,更含着好些因疏离随之而来的畏惧。
我们之间,原来早已隔着山高海深。
外婆在世时,每每脚步踏足此地,自己便俨然只是天真顽童,可以获得无限安宁庇佑。因为,在外婆眼里,我永久只是那一个任性胆怯,回家一定要她亦步亦趋地送回,在背后忠实守望的不安孩童。
那砖瓦墙,墙壁上依稀可辨,字迹稚嫩歪斜的黑体字,大抵来自绞尽脑汁由大型电池里抽出的一根芯,时至今日,我仍旧不懂得那是何方神圣,又在一个电池里起到怎样的作用,但早早得便懂得,它可以用来涂描刻画,一点不会顾及脏。今时见了,只能是退避三舍。
那字迹脆生生,似幼童咿咿呀呀,张口闭口,哼哼唧唧,却唱不出个阳关三叠,铿锵悠扬所以然的唐诗宋词,有一分胡闹为之的随意,与不忍深究的生硬。那笔笔划划,囫囵写就这寥落几个字的顽童,今时又落在哪一家?
蓊郁植物已是无穷绿意,却绿得阴森森,绿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绿得相见不相识,绿得层层叠叠,叠叠障障,脉脉不含情。这没有温度的绿,占满了无人问津的老房子,断壁颓垣之间,仿佛身临遗址。
曾经落满欢声笑语的角角落落,我都一一记得。只是隔着岁月的烟笼寒水月笼纱,一切都是无名无姓。果然是人非草木,人散后,不思归返,却是草木的乐园,它们是人间的风尘客,无处为家,便随处为家。没有回忆的生灵。萦萦绕绕挤满这童年的停尸房。以儿童的回忆作养料,长得如火如荼,占山为王。一岁一枯荣。
门外那一口老井,锈迹斑斑,已形象不完整,试一试,只可勉强运就。流出的水,一般的清冽。声声哑哑里,似饱含了无尽的故事,此刻只能是万语千言,不知该当从何开始叙说。全数哽在喉间,化为词不达意,暧昧不明的支支吾吾,而千头万绪,怅惘踯躅,全在里头了。
模糊难辨的,光阴荏苒的,似乎仍漾荡着青葱年少时,烂漫孩童痴痴望定外婆抖颤的手,细细密密,一丝不苟,谨小慎微清理剐洗一条短命的鱼的回忆。
稚嫩如彼时的自己,自然不懂那即将被油煎烹炸,各式调料加身的鱼何以如此骇人地睁着硕大而苍黄的一只眼。无生气的,痛苦万状的,红丝斑驳的,恨不能立刻胀破的,一只行将就木,甚而算得丑陋的眼。原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残酷命运加诸你身的时候,只能是束手就擒,永无转寰余地。所以在不甘不愿,大悲大愤之时,有苦不能言,只能寄托于那一道拼尽一生气力换来的怒目圆睁。
而每每回忆外婆,总少不得怀念起她家门口的老井,她的永恒如江南女子般的温言软语,从来不发一丝脾气的,忍气吞声地接受上天赐予的一切刁难与折磨,以及她的时时抖颤着的手,和身体。
母亲说,那是吃多鱼肚腹中,团团絮絮,密密麻麻的卵状物(我们这里土话叫“鱼子”)的缘故。我还曾少不更事地模仿外婆的动作,以此来逗趣。而今,当我只能以回忆来作媒,寻那老旧光阴里的其人其事,恍然梦觉,自己何曾温润有情哪怕轻轻掠过般的,主动触碰过那一双老手。
那纹路森森,藏污纳垢,在柴米油盐,烟火生涯里一岁一枯的,积蓄着岁月的排泄物的手,那一年四季指甲缝里从未曾洁净过的手,那被我以取笑的名义来掩饰内心的厌弃与排斥的手,却风霜劳顿,不辞辛劳地打理着一个稀稀落落的家。
惟其力薄,从来只是竭尽其能,恨不能一粒汗珠落八瓣, 有十分力气便花十分力气地,操持着这个家。勉为其难,任劳任怨。在那样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年月,与外公一起,将姐弟兄妹五人拉扯大,不知得受尽多少风雨欺压,生计磨折。但她终于一口气挺过来了。
在儿女纷纷成人成家的时候,外婆溘然长逝。最后一口气,留给从远地赶回的小儿子。
她死前,应是无怨无悔,应是问心无愧。其余的,她已经老到这样的地步,老到眼睁睁看着世界陡然间地老天荒,无语词穷的地步,她也只能是得其所哉,随其所往了。
她有的,是一双普天之下,劳苦大众所共有,平凡到尘埃里的手;她有的,却是一双挑起风风雨雨,大勇大爱大无畏的母亲的手。
而此时的外公,听力已衰退至面对面亦不能交流,非得正对着耳廓提高音量才能勉强听到的地步。
他的消瘦是赤裸裸的,光天化日的,不容争辩的,也许因着入夏,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粗布单衣,全然迥异于多年前浓眉亮眼,谈笑风生,步态沉稳,身披厚厚棉大衣的样子。那衣服,与其说是穿,不如说是挂着。仿佛随时褪下一层皮似的,歪歪的,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头脑的,挂在外公瘦骨嶙峋的肉身上。
原来一个人,竟能瘦得如此怕人,仿佛一道锐利的目光,不忍直视。
坐在外公身前,我的眼神在逃避,无处归依,分身乏术,黔驴技穷地逃避,逃避外公的眼神,亦躲避着父亲,躲避着自己,自己的立马喷涌而出的无奈与难过,怜悯和伤心。
我的眼眶是润湿了一遍又一遍,几次几欲泪落而哭出声,都被生生隐忍住。不,不行。老人的心最不能见晚辈感伤,泪落零星。仿佛在催人就木,向日薄西山里赶似的。
原来,一个人的情绪,竟有这样不由己的时分。我们被岁月抛得这样远,都来不及回看。早已日暮江山远,今日何日兮。问来又有何用?
这一生凄凉境遇,并无人记取。自己牢牢吞下自己的苦与闷,爱与恨,走去方寸之地的黑暗里,窒了息,灰了神。
原来,天罗地网,在劫难逃。
余华的福贵,到头苟延残喘,世事看穿,亦不过是同一种结局,并无其他。人生的乏善可陈,缕缕叙叙,不过是生生死死,并无其他。他们是苍茫天地里一个个血肉丰满,真实淋漓的福贵。他们是一样的过尽千帆,老来凄凉无状。
从前的外公考我认中堂上挂着的百寿图。当时年幼哪里能知。千奇百怪,奇形怪状,纷纷纭纭,错综复杂的字,有的端端正正,义正词严,有的歪歪扭扭,云遮雾绕,有的干脆略具形貌,所幸还有不似汉字的字。
彼时茫茫苍苍中,寻着一个四平八稳,正楷写就的“寿”,瞬即大大方方,指手相认。问及其他,便只能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对着那憨态可掬,慈眉善目的大头老星君干瞪眼。
外公轻描淡写,一语点破。左左右右,曲曲折折,不过都是同一个“寿”字。就想这宝相可观,仙风道骨的老人成日被这样团团满满,千秋万代的“寿”字簇拥着,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也难。
外公能够看透其中玄关,大抵也如此。孰知世事荒凉还不及顽童一句笑语,一点点白日梦。原来,生老病死,枯荣兴衰,人人难辞其疚,并无特权。
白胡子大头老人之所以千秋万载,不过是因为最初的最初,他便已闭死在画卷上。
外公还曾小心翼翼借火柴棒摆设巧局叫我半钟头之内破解。还声言若规定时辰破不出来便考不上大学。结果是憋足半个钟头仍旧是毫无头绪,外公亦只是苦笑。而最终我有惊无险如愿考上大学,外公多年前的笑语并未一语成谶。兴许他早已遗忘,而我始终记忆犹新。
想来,人世间的无常,贯穿始终,谁也休想提早窥破先机,哪怕一个时辰。旧事矣,我也未再提,何况外公已然不能将我的话听清。看大抵是看得清,他还言若有憾叹息我的消瘦。彼时听来,却只能是雪上加霜,痛上加痛。他自己一瘦如斯竟还在挂念我是否康健有恙。我唯愿俯身他的膝头哭一场日月无光。
是光阴将风华正茂堪堪遗忘,就此不管不顾,各自凄凉造化。
彼时彼地,我应有窦娥当初怨气冲天,斗狠上苍的胆识,与气量。然而,人的因果轮回,落叶归根,虽然无望,却也仿佛怪不得上苍。谁叫我们是人,谁叫我们注定拥有这样摧枯拉朽,千疮百孔的残生。谁叫我们这一生,愿或不愿,都注定不得归返的迎向沧桑。
沧桑得如身畔的枯树,枝干嶙峋,苍劲朽朽,且不安。而枯树梢头,出其不意地生出了一捧绿得欢气腾腾的新叶,如此不合时宜。颓败里生出的华丽。无可奈何花落去之中冷不防竟有一丝似曾相识绿归来。
归来,归来,可已然池苑不似旧时繁华,连堂前燕,都纷纷然落入百姓家,唱着百代不衰不更改的,不求人懂,但求自知的赞歌。赞这光阴刹那。赞这寻常巷陌,有屋可栖。管他人间走过了秦时明月汉时关,走过了南朝四百八十寺,更走过了唐宋诗歌万口传,走过了无数的夕阳西下,而断肠人,依旧远在天涯。
走不尽的凄凉漫漫长路。那小桥流水门外的男人,在元曲里,走遍了古道西风瘦马,看尽了枯藤老树昏鸦,却一生一世,未曾归家,在夕阳西下里,一个漂泊流浪人的姿势,一走就是糊糊涂涂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