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何为自由,除了被囚于某人的自由
年年四月一日,都牵系着一个让许多人黯然神伤,怀念不已的名字——张国荣。他的《霸王别姬》里的哀艳颓靡,《纵横四海》里的潇洒倜傥,《春光乍泄》里的不羁流浪;他的《倩女幽魂》,唱出了追梦人的风霜与希望,《明星》唱出了他真实内心的寂寞与冷清,悸动与幽情,《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出了他对唐先生的感激与痴心。
他既不是电影里一生只降落地面一次的无脚鸟,不是绚烂上升到阗寂夜空的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也不是漫漫人生路的快乐少年郎。他只是他自己,是一颗寂寞如平常人,有着但愿被世人容纳的七情六欲的光明星星,惟愿在相会的刹那,能被你缱绻温柔地记起。
怀念他时,我更想到了一位出生在西班牙塞维利亚的诗人,他的名字叫做路易斯·塞尔努达。这个如张国荣一般爱着同性,且至情至性的男人。他的名字一如他出生的城市一般浪漫如诗。曾看过的一部有关于塞维利亚的文艺电影,安静明丽,画面简洁流畅。一座小城,一些经营着自己琐碎人生的匆匆过路人。清晨的咖啡店,午后的有轨电车和静谧曲折的小巷,穿着红色长裙,有着灵动澄澈双眸的少女,夜晚灯红酒绿的酒吧,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的一夜情……这一切,都在诠释着属于一座欧洲城市的缱绻浪漫,带着一点如梦如幻的疏离,不真实,带着一种夏日的暧昧,与迷离。
读的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他的诗集《致未来的诗人》。扉页是满满当当,一流到底的翡翠绿,间中散落着几滴介绍信息的金字。这样没有杂质的纯色,无论用在家具,衣裳,窗帘,还是书籍,都令我疯狂迷恋。我是爱单色系爱到成痴的,钟爱的一套衣服,一灰到底,宁愿被人揶揄单调沉闷,但性相近,是我熟悉且青睐的格局,不足为外人道也,也无意中途易辙。另一本散文集是如此一般,泼墨到底的鸡冠红,有一种沉着而炫目的颓靡与艳丽。
扉页外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套封上,附载了一段他的诗,以及他的半身照。修得利落整洁的短发,光洁饱满的额头,清秀而深沉的眉眼,眼神里有一丝曲折的,谜一般令人捉摸不透的疏离,鲜明而突兀的法令纹,为他不拘一格的魅力增添了一丝成熟的气质,他薄薄的嘴唇,薄薄的眉,薄薄的眼神,薄薄的悬在唇畔的一丝生怕多出一分的笑意,充满着诱惑,又透着怀疑,更有一分孤芳自赏的寂寞冷清。这是一个俊秀的有几分料峭的男人,他的美,天然透着一分与世隔绝的疏朗与冷清,卓尔不群,不易为人轻易揣度与触及。
他的黑色西装,白色衬衫,依稀带着花纹的领带,透露着一个欧洲男人的端庄与矜持。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才华与寂寞都一一刻印在眉眼之间的男人。我愈是一眼不离地凝望着他,愈是觉得某种令我心悸与不忍直视的慌张,像是一袭幕布后的炉火熊熊,带着欲望与毁灭的力量。然而愈是错开眼神,愈是令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到他的眉眼之间。我仿佛是入了迷,他的人,一如他的诗歌,都是轻易让人沉醉入迷,泥足深陷的。像是一股漩涡,将你的肉身,你的眼神,你的心意,都毫无保留地往里吞噬,沉陷。
出生在塞维利亚的塞尔努达,他的一生,坎坷跌宕,苦难交错。出生于较殷实的家庭,他回忆他幼时的场景,那些花园式建筑的风格,跃然纸上,有露台,有小海湾,有热带的树木,充满着南欧风情,不可谓不浪漫写意。然而他的父母早逝,自己有天生含有一种与人际交往疏离不适的“不受外界影响的特质,一种家庭性格”。
恰恰因为他有这般深入骨髓的孤独,所以才能写出那般精妙幽微的句子:“做小孩子的时候,你观看夜空,星星仿佛友好的目光令黑暗也充满了神秘的同情,空间的浩渺并未让你畏惧,相反,让你沉浸在可信任的迷醉中。那里的星群中有你的星座,流水一般明澈,像钻石般的炭火闪耀:那是孤独的星座,许多人视而不见,有些人却能看清并从中获益,你幸运地成为其中的一个。”这些充满着隐秘的,却令人目眩神迷的灵气逼人的句子,充分显露了孤独在他生命中贯穿始终的分量,同时,亦表明了他受到孤独怎样得天独厚的滋养,他没有疯狂地反抗,泛滥地叫嚣,虚弱地控诉,他是自得其乐,他是习以为常,他是握手言和,这是不能与人分享的心灵境界。
他的与众不同,让他的诗歌也受到主流诗歌界的怀疑与非难。奥克塔维奥·帕斯说他是“最不西班牙的西班牙诗人”。
他讨厌只注重形式堆砌与风格浮夸,辞藻绚丽的陈词滥调,他要有他自己的语境,描述他的个人体验,他的爱恨,他的生命观,他的处世哲学。他的诗歌,辗转艰难为人们所接受,为他一直怀着隐藏的敌意的,不愿意等量齐观的,宁愿归顺于心灵上的故土而不臣服于现实中的西班牙的诗歌评论界所接受。他的诗歌里,充满了对西班牙的怀疑与批判,悲哀与隔膜,他说他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不能从内心里归顺于自己的母邦的人,又怎能获得一劳永逸的心灵的安宁与祥和,在这世间,他将永久只能是一个过客。
而他的人生,浮浮沉沉,为着生计,为着战争的颠簸,为着世事的动荡,他不得不辗转流离于英国伦敦,美国纽约,法国巴黎,以及之后的墨西哥,幸运的是,在这里,他遇见了一生中难得的一次不遗余力,即使明知道途艰险,依然奋不顾身的爱情。从前,他是不能够,或者心里存着担忧与惶恐地,不愿承认自己的同性情结的,是读了安德烈纪德的文字,让他逐渐靠近自己的心,并寻求到了自我认同感。
他与一位墨西哥年轻男孩的爱情,浓墨重彩地藏在他的诗歌《献给一个身体的诗》里,字字句句,不仅有肉身的迷恋与仰赖,更有心灵交汇,灵魂厮磨的甜蜜与忧郁。他写:“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就是你。”苏东坡亦曾写过同样的词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动荡颠簸的人世间,我的来处,我的归途,不是任何一处天涯海角,而只要有你相伴相随,四面八方,都是落叶归根,都是水到渠成。你的心,就是我千山万水走遍,浮浮沉沉尽处唯独想要倦鸟归巢的地方。因为唯有哪里,才有我想一生倚靠的富足与安稳。
“我的人民?我的人民就是你。流放和死亡,对我来说就是,你不在的地方。我的生命?你来告诉我,我的生命,是什么,如果不是你的话?”
这是古中国《牡丹亭》里那种“情之所至,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浩浩荡荡,枯木逢春,令人无可亵渎,感慨系之的爱情。
深藏着丰沛与炽烈的深情,被压抑,被道德所抵触,然而愈渐深重,愈渐狂热,蓄积着一股火焰的喷薄之力。读着读着,我的喉头哽咽,我的目光迷离。人世间,原来果真有这样不顾一切,丢盔弃甲,浪漫至死的爱情。只是我们没能狭路相逢,故此一直指指点点,语焉不详,宁可信其无。
我发现从前写下的读书札记,里面这样描述我彼时读塞尔努达的心情:
“冬夜读塞尔努达,我的心像洇着一汪水,里面藏着水晶瓶,纯粹而敏感,不知哪一刻会有不能自控的碰撞与破碎的危险。读到他的诗《如果人能说出》,已经觉得语声里有呜咽。他的真诚的爱欲,因为羁绊,更显炽烈。他的不如意,他的寂寞,像人间的冬天。他的文字里有丝绸般柔软质地,更有北风的哀呼凛冽。
初识他便源于黎戈的文字,她抄下的写得那样美而舒展的一个比喻,“孤独是个供你藏身的岛屿,可以与生命及其意图更好地相融……像从集市带回的几朵花稍后慎重地打开花瓣。”瞬间叫人动心,何况塞尔努达,塞尔努达,本身便如一首悦耳的诗的名字。”
“我不知何为自由除了被囚于某人的自由,他的名字我听到不能不颤抖…唯一令我兴奋的自由,唯一我为之而死的自由。”
不自由,毋宁死。在另一个国度里,或许他们已然寻觅到了足以春风化雨,心平气和,不必叫嚣斗争,不必苛刻掩埋的爱情,在那里,他们除了执子之手,举案齐眉,就只剩白头偕老。无论是张国荣,还是塞尔努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