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徐的春风里,老成了陨石。
此时此刻,我坐在一列由北向南的火车上,窗外是一望无垠的金色平原,以及低矮小巧的房屋,每一棵树仿佛都在向我告别,因为重逢旧地,不知是何年何月。
家人朋友都在热烈欣慰地等着我回去过中秋节,我的心里平静欢喜,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长途跋涉难以避免的疲惫,但是想到回去一个熟悉亲切的地方,这种疲惫也仿佛无可厚非。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清秀忧郁的女孩子,穿着黑色毛衣,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深邃神秘,虽然她不曾看向我,哪怕片刻。
从她坐在我对面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神就没有从窗外移开过,她的脸上也没有多少感情的浮动,我想着她可能是一种过分矜持的女孩子,所以找她搭讪的念头也生生灭掉。
在我眼里窗外的风景乏善可陈,但是不知道为何,她能够全神贯注凝视如此许久。
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她的容貌透露出她的年纪轻轻,但是她的眼神却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沧桑气质。
我知道是有这样一种女孩子,天生忧郁,经历奇突,气质孤傲,与众不同,心里藏着一座外人如何打探都无法造访的迷宫,像紧张乖觉的鹿,又像敏感扎人的刺猬。
她只需要被人爱,她不需要被人懂。
火车经过S市的时候,窗外开始纷飞起金黄的枯叶,像是一种祭奠,也像是一种赞美。
虽然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许多年,我早已不是浪漫唏嘘的文学青年,但是曾经一度,我也枕着席慕容徐志摩汪国真林徽因的诗集入眠,还将许多美丽的句子抄下来,当作缱绻的情书,或者将励志的句子记下来,用来在迷茫的黑夜,给自己鼓舞。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孩儿拿出了背包里的耳机,这种情况下,她彻底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不可自拔。
我不能够知道,她听的是什么歌曲,或者只是一种伪装,一种和眼前的世界分道扬镳的伪装。
过了不久,她缓缓地低下了头,将脸寂寞地贴在皮包上面,我只能看到她的头发,在阳光里闪烁着光泽的头发,带着浓厚的青春气息的头发。
还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时不时地,还能够听到仓促的吸鼻子的声音,我知道她在哭泣,我还知道,她在如何克制着自己。
我很想给她抽一张纸巾,但是她如此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的情绪,将脸埋在不被人目睹的地方,生怕被素不相识的人看破,我怎么能够撕破那一层皮呢。
我只是在心底泛起了浓浓的怜惜。
我始终认为,一个女子,敢于在一个人面前泪光盈盈,那是应该被珍视的事情,即便只是萍水相逢的匆匆过客,即便我并没有看到她梨花带雨的样子。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情境,这样的从北往南的火车上,一个人会情不自禁地哭泣,泰半是因为一段无法割舍的缘分,泰半是因为某个不能别离却又不得不别离的人,泰半是因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惆怅情绪。
在这之前所有沉默无语的时分,所有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望向窗外马不停蹄流逝的风景的眼神,也许只是在酝酿情绪,也许只是在心底自我安慰。
我能够想象,离开北方某座城市的时候,和某个人告别的时候,她一定伪装得十分云淡风轻,一定表现得得体恬静,只为了不渲染分别的低迷情调,不让对方为难。
但是没有人是满分演员,太过压抑的情绪终究在某个气氛,某片风景,或者某首歌曲的感染之下倾露出来。
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子在我眼前翕动着肩膀,独自面对失落的悲伤,而不能安慰,在我而言是一件绝望而疼惜的事情。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迷津暗渡,总得自己默默捱过,旁人的安慰再惊天动地,也不过是望尘莫及。
我也只能无能为力地见证着她的这一刻。
此时此刻的她,让我想起从前看过的某部王家卫的电影。
电影里有一个手中捻着红花的艳丽女人,懒懒地趴在木窗台上,手里挥动着扇子,也不知是岁月蹉跎的凉,还是心里寂寞烧得滚烫,只知道她的眼神,无尽地落寞,无尽地空虚,无尽地遗憾,无尽地失望。
她没有等到他的心上人,在她最好的时候,时光呼啸而过,桃花开了又谢,只有她独自一个人,在徐徐的春风里,老成了一颗无人欣赏的陨石。
印象当中,那部电影里,没有一个人称心如意,即便得着差强人意的结局,也是做出过相当的牺牲。
印象当中,那部电影里,有好几场令人心冷凄凉的哭泣,在漫漫黄沙里,在夭夭桃花里,在冷冷水波里,在滂沱大雨里。
我曾经对这部电影淡如止水,直到多年以后,才被电影当中的天地苍茫,人世浮沉,得非所愿,愿非所得的苍凉宿命感深深折服。
活在这缥缈的尘世间,又有多少人最后得偿所愿呢,无论是梦想,还是感情,尤其是感情。
我越是懂得,便越是情钟。
也托赖岁月,让我渐渐懂得,每个人,其实都是苍茫浮世的浪子,每个人。
王家卫将自己领悟到的人生哲学,化成一场烂漫的桃花雨,滴滴答答落在声色光影里每个人的眉梢眼角。
没有一颗被岁月雕琢打磨的,被人间情事抚慰而又蹉跎过的心灵,也许是不能够懂的。
电影里都是哽咽辛酸的失意人。
此时此刻低着头哭泣的女孩子,也是一个哽咽辛酸的失意人,虽然归根结底,我还是不明白,她究竟是为何情不自禁,表露软弱。
但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只知道,她不久之前告别的,一定是一段让人难忘深刻,无法再回去的潋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