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星女子图鉴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Angelena坐在我对面,告诉我她从前爱过的男人,今天光荣晋升为爸爸。
虽然知道这个消息的,不只她一个,而是普罗大众。
她和所有人一同分享这不知该喜该悲的消息。
因为她爱过的人,是一个明星。
我心里滑过一丝若无其事的,不能让她知道的,些微的冷淡嘲意。
因为骨子里,我觉得爱上一个明星,和爱上星星爱上月亮没有多少区别,除了一个你即使千呼万唤也不会给你任何回音,而一个,至少还有千百万分之一的概率。
这就是区别。
但是,我仿佛低估了她对他的钟情。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喜欢一个人。
就好像,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舍近求远,明明拐个弯就能到达的地方,却傻兮兮地坐好几趟公交车,兜兜转转。
她说,第一次遇见他,从电视机上,她十五岁,情窦早开的年纪,像张爱玲形容周四小姐的,那时他年轻得像新发的竹笋,青翠欲滴。
他在里面演一个警察,戴军帽、披大衣、佩徽章,对一个女人,情深似海,为她死掉。
她爱他,因为他的眉毛,因为他的眼睛,皎洁玲珑似一弯月。
现在想起来,那时节的恋爱,其实就仿佛是一个人,钟意传说里峨眉山的月、西湖断桥漂泊的雨、兰若寺倾城的女鬼。
被人形容得美绝人寰、美不忍睹,越是因为不能知根知底,越是遥远飘渺,便越是喜欢。
*
她还记得那年在南方某座城市,夜色里一个人独自徜徉,街景很荒凉,路灯的光也惨淡,冷风呼呼吹响,却不期然回头看见一家肯德基店外的荧光广告牌上面,是他的照片——
玉树临风、文质彬彬、风神俊郎。
她记起古诗里有,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句子,用在他身上,是金苹果落在银网里的妥帖确切。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欣赏了很久,渐渐眼睛起了雾,也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
年纪轻轻的时候,她也曾经心里藏着一个闭口不宣,却正经八百喜欢的偶像。
后来,她再也没能遇见那样的心潮澎湃滋味,再也不会为着一个人,无论是演员、作家,或者是身边的芸芸众生而奉献出那样念念不忘的虔诚。
即使是恋爱——
恋爱的时候,她也倾向于将他的型貌、他的喜好、他的气度作为衡量抉择的标准。
那一段岁月里,他是她的毒药,却是赴汤蹈火也甘心情愿迷离的一醉。
后来呢?
后来,后来,也就没有后来了,后来她把他取消关注了。
盯着手机屏幕,五秒钟,手指点击取消关注,简单一个动作,从前,她想都不会这样想,但真正做起来,也不至于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她终于选择迷途知返,终于选择面对现实,终于选择爱一个如35码鞋履一般恰恰好,而又伸手可及的人,而不是按图索骥,望梅止渴。
因为她恍然醒悟,自己已经非昨日青春鲜艳、任性浪漫的玫瑰,她的心,不应该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而辗转落寞地枯萎。
事到临头,取消关注的时候,也并非千难万难,没有心如刀割,藕断丝连,只觉得些微惆怅,若有所失,更多的是释然,面无表情,无可言说。
她甚至自嘲地笑起来,明明是一个人的执念空谷幽兰般寂寥地自生自灭,她却还自作多情,有板有眼地觉着惊天动地似与真命天子分手。
似童年收集全套口袋怪兽卡片,彼时小心谨慎如获至宝,细心珍藏不容许人亵渎半分,那是内心安稳小小隐秘天堂,唯独属于一人,这一点心知肚明旁人不可侵犯的占有叫作安稳。
后来,漫长岁月再难碰到,因世界不再简单似一场不会醒的梦,四处散布玻璃碎渣,是造梦人眼泪的凝尸,殊不留神划伤你的脚。冰凉,所以需要时时刻刻保持绝对清醒。
回首蓦然,故事就像压箱底的旧课本,泛黄笔记本上拼命压榨干巴巴情思写下的作文,像曾经无限心疼分给邻居小孩儿的藏珍,或许他们还深深不以为然,却曾是你眼里所有明媚的世界。
即使依然如昔,却总感觉蒙了尘、暗了光,凉了手指心,压根不似一个样。
*
原来,他们不会陪着你成长。
喜欢过的人,或者事物,他们只有自己生存、呼吸的方寸之地,有限的光阴。
跨过那条宿命般横亘的线,一切别有洞天,剩下满手心的怀念,就像注定擦身而过的夏天。
就像终究穿不合身的衣裳和鞋,只是不再适合容放你被岁月撑大的眼神和心。
故事不会随时光迎头赶上,长江后浪,一浪给一浪陪葬。
尽头处,谁也不是谁的地老天荒。
短的是故事,长的是荒凉,一种过尽千帆手掌空空的荒凉。
如一阵风,吹过她的世界。
吹过、经过,他只是经过,不带走一草一木,不留下一句话说。
美其名曰,欣赏。
是这样的感情,对那个年轻的艺人。
为他注册新浪微博、追他的剧、看他出席的访谈节目、收集有他的明信片、买他做封面人物的杂志;
知道他迷恋王祖贤,便偷偷地爱屋及乌,学她的风情,那自然是不像的,却也不管不顾。
连锁反应,一切理所应当,不容置喙。
第一场恋爱,那个人的身上,亦隐约闪烁着他的光,有相似三分的眉眼。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执着陪你到最后?
最初谁都错觉会持续到最后,最后谁都只能惆惆怅怅怀念最初。
其实所谓初心,必然改变。
更多人翻越千山涉过万水已然面目全非还自顾自瞒骗以为时间没说谎。
你何曾真的记得最初自己的模样?
闭着眼睛画的世界真的还荡漾在脑海?
既然堪堪遗忘,何不坦然接受,笑着原谅?
也许今时今日风光不弱当年。
也许他亦会羡慕你此时这样的好。
没有惊天动地沧海桑田转变,只是岁月翻云覆雨一双巧手在背后轻轻推动。
转个角度,曾经的水晶球原来只是玻璃珠。
谁也都是一点一点被蚕食,被迫承担遗忘,带来的前因后果。
给你一个理由?没有理由。忘记从来不需要理由。
人的记忆会随日子流逝而渐渐褪去,鲜少人长于念念不忘,因为自我保护,因为成长。
随着取消对那个曾经爱慕过的演员的关注,他出现的频率,忽然异乎寻常的小。
随着附着在他身上的其他人的回忆,一切都划下句点,偃旗息鼓。
虽然一切风轻云淡、波平如镜,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时至今日,她依然欣赏青眼王祖贤。
也许到最后,一个人,真的悄无声息地被一个人影响,为他悄然改变,只是岁月习惯粉饰太平,习惯屏声静气,只是她一人未发觉。
也许,无声无息,不再准许留念的一分一毫余地残留,这便是所谓的告别。
很难再付出同样的心力去对待另外一个人。
并非因为他一个而透支了所有的深情与热望,只是有些覆辙,能不重蹈,更好。
如今,她只渴盼独自承担自己的情绪,记住每时每刻的自己,且懂得爱惜。
爱岁月沧桑,爱光阴所有好与不好的馈赠,爱所有如风如烟般的遗忘,一点一滴,努力使现实,长得终于与期盼旗鼓相当。
这样也很好。
她对我说,渐渐熟悉忘记一件事、一个人,不会满世界仓皇寻找,面目惊愕,叫路人张口结舌。
他忘记她,她也不再心有不甘,毕竟曾经记得,毕竟曾经一同品尝过初雪的冷清与寂寞。
我知道,她已然将对那个演员的心心念念,与对昔日恋人的情怀变迁错综复杂,团团裹缠在一起了。
我的眼里,缓缓地湿润,缓缓地落下一滴眼泪,也不知为着什么,不知为着谁。
我只是轻轻拍拍她的肩,告诉她——
傻姑娘,有一天,你回忆里的男人,都会茁壮成长,会接受物是人非,会洞房花烛,会儿女绕膝,会垂垂老矣,直至落叶归根。
你也一样,有一天,在一个夕阳落满山、湖光荡漾、飞鸟共长天一色的傍晚,或者是午后,你还会对你的子孙后代,闲极无聊地提起那些岁月深处里的男人们。
你应当感觉幸运,在最好的年纪,你爱过的,是那样优秀、那样出众、那样曼妙的人,这一生,也不枉了。
她抬起头,望定我,感激地微笑。
这样也很好。
我提出与她一起去看新近上映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她听到这个名字,悚然一惊,如遭电击,幽幽地说,罗曼蒂克,消亡史,多好的名字。
也许到最后,我们都在苍茫的浮生里,眼睁睁看着罗曼蒂克,分崩离析,零落成泥,直至云淡风轻。
*
很多年后,参加一次观影活动,我遇见了Angelena年少时喜欢过的那个男艺人。
隔着两排座位,站在灯光下的他,面庞白净,眉目如画,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偶尔发言,天真如赤子,不是不值得让人心动的。
这就是Angelena曾经心心念念的男人,我在心里想。
隔着这些年的幽幽时光,不知道Angelena是否偶尔午夜梦回,还会依然怀想。
又或者只是淡淡清冷地一笑,啊,原来我曾为之闻鸡起舞的,是这么样一个人。
熟悉又陌生,羞赧又庆幸。
这一路走来,八千里路云和月,却再也没有惊涛骇浪。
就像每一个,怀念昔日爱人的我们。
就像每一双,不再是我们的我们。
又是很久之后,他变得一如大多数中年男人那样,发福、世故、慵懒、平凡。
再也无法让人与昔日那个玉树琳琅的翩翩公子画上等号。
他终于,一寸又一寸地,沉进了喧哗的芸芸众生。
我忽然恍然大悟,其实人生的每一步,我们都在经历着告别。
谁也无法逃避这种宿命的存在。
或许这,也是一种成全;
或许这,也算某种圆满。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