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一刻下山的路荒芜,愿有人替你手秉银烛。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一】
坐在开往香山的列车上,读艾米丽·狄金森的诗集。
她的诗句,简练、深刻、纯真,有一种日光亲吻湖面的明媚质地。
却又那样的孤独。
孤独得,在这春华秋实的世间,没有一颗同样善感的心共鸣。
她憧憬着爱情,却无时无刻不心存芥蒂。
「我不敢见黄水仙花——
唯恐他们的黄袍/把我刺穿,
用的是一种/我感到陌生的时髦——」
好的诗句,会在瞬间将人灵魂洞穿。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群山绵延,天地无声。
没有人能够读懂你的孤寂,一如没有人能消受你的华丽。
你离群索居,你闭门不出,你落笔成诗,你望眼欲穿。
有人在角落嘀咕你的名字,及你嘴唇的丰满,及你端正身姿的刻意,及你荒芜眼神的空寂,及你不知心恨谁的无趣。
你知道,不是每一朵花,都开在春天里;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你眼眸里嬉戏。
【二】
上帝怜悯世人,派猫来到他们身边。
在已然消失的花家地,单向街书店,一只猫,款款而行,内心审视每一个顾客,是有心读书,还是刻意造作;
在香山脚下的雕刻时光,一只一只猫,像蘑菇般生长散落,你遇见她,你遇见他,猝不及防,情不自禁。
你自有自己的心跳加速,他们自有各自的无动于衷。
猫用千百种姿势和眼神,诠释他(她)的高傲、冷淡、寂寞、空虚,百无聊赖。
而你只有一种,最不被了解,也最不愿意被了解的那一种。
如果你是繁华纽约那只被人抛弃的猫,她是否奥黛丽·赫本,将你在缠绵雨天寻寻觅觅?
如果猫会爱上,今天她(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那么谁会有这样的福报和厄运?
如果你在这里,消耗一个午后,喝完一杯拿铁,读完一本奥斯汀,他(她)会不会因此,对你青眼有加?
如果你转身离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她(他)会不会因你手心错综复杂的温暖而风干,之死矢靡它?
如果你是一只猫——美短、加菲、田园,或者其它。
你希望他喊你,是米开朗基罗、李尔王,或《十日谈》里的菲洛美娜。
你希望他爱你,覆水难收,身心俱疲。
你希望捕捉他生命里,最后一口呼吸。
那沧桑的浑浊与日暮的颓靡。
如果你是一只猫——洁白、漆黑、斑斓,或者其它。
你希望再也不会为谁改变皮肤的纹理和颜色。
你希望她清理你的毛发和排泄物;
你希望她的手心温暖,温暖一如始终;
你希望聆听她的心事——幸福或者寂寞。
如果她将你抛弃,你会复仇,目光炯炯,咬牙切齿。
就算马革裹尸,你也绝不放松。
就算山长水远,你也绝不放弃。
你会挖出她的眼睛,当作你眉心的钻石。
【三】
香山饭店,三过而不入。
我不是救世的英雄大禹,我只是习惯使然的愚昧凡夫。
我歆羡那白得奢侈的墙,像是一种决绝的宣誓。
直到我遇见那一棵,湖畔的树。
“如果我爱过,绝世而独立。
如果在秋天,羽化而登仙。
如果春天不曾留住你的足迹,那么秋天让我死不足惜。”
有人告诉她,遇见她,是他这一生发生过的,最好的事。
她这样说,我这样信。
我相信尘世间,至少有一个角落,托得起爱情的重量。
我相信天地间,至少有这样一棵树,像是一枚化石,见证人世间的诸多无情有情,成住败空。
我喜欢过一个把金色银杏叶当做徽章佩戴在身上的人。
我曾经是一个把金色银杏叶当做书签夹在莎士比亚悲剧里的人。
现在我是一个在金色银杏树下默默无言的人。
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印在臂上如戳记。
我希望你在这样的秋天里,身体温暖而心存爱意。
【四】
漫山红叶,不忍细看。
行走人间,我看过深深浅浅红无数,却在这一步,悠悠然趔趄。
想起张艺谋电影,是《英雄》——
那美得惨烈而决绝的黄叶、那红衣、那剑光、那冷眼。
如果爱是一场攻城略地,如果爱到最后一片狼藉。
如果那冷冽的青光终于刺向你,希望你还击。
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一步一步,捡拾往昔的自己。
那空翠湿人衣的青春,如今一回头已百年身。
我在一片笑语喧哗中,沉醉不知归路。
我久已习惯,假装自己是自己的陌生人。
就像我久已习惯,你也不过只是一片红叶,而已。
偶尔绽放在我触手可及的枝头,被我堪堪错过。
你也不过只是一滩晕染无力的红,而已。
你也不过只是一枚朱砂痣,而已。
你也不过只是你,而已。
越往上,红叶越迷离,天色越青寂。
抬望眼,一弯新月,月如钩,而天如水。
如水,如水,如水是你的名字,荡漾,荡漾,荡漾不休。
你站在我身后,站成亘古千年的姿势。
而我始终解不开,那横尸累累的红尘真相。
或许我应该,换一件衣裳,如此才可在这纷繁的秋色里,完美地隐藏。
或许我应该,换一双鞋子,如此才可步履坦荡,走成无往不利的爱将。
或许我应该,换一首歌来唱,如此才可让山风都为我止步,让红叶都为我诉衷肠。
或许我应该,换一个日子,如此才可见,淅淅沥沥的残红,或者冷冷清清的惨绿,如此便不会迷惘,便不会踯躅,便不会频频回望。
【五】
那一刻,山风凛冽,人间璀璨。
城市灯火,累累分明,镶嵌如珠链。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渐行渐远还生的绝色,这闪闪烁烁的绝色中,有你有我。
我依稀记起,某年某月,在色拉乌孜,头顶苍茫星空,俯瞰拉萨城。
我错觉,这一生都无法再目睹同样的光华流动。
直到今时今日,我还会记起,我是为了绝望而去,却带着眷恋归来。
原谅我依然对红尘,痴痴眷恋;
原谅我依然会为了一个笑容,忐忑;
原谅我依然会在晚风里,紧紧闭住唇齿,生怕那温柔随水汽蒸发;
原谅我曾经长歌当哭,却在此地六神无主。
原谅我遣词造句,只是为了剽窃辛波斯卡那一句——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我知来时路上,及此刻归去,都路途迢迢而颠簸;
我知你我都曾被岁月洗礼,被情欲折磨;
我知这一路狼奔豕突,未必花好月圆,人长久;
我知你所知,我知你所不知。
我知你知也必是不知,不知也依稀是知。
我知这世间真真假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知一切一切恒星、山石、锁链、孤灯都会原谅,原谅月色的苍白、青瓷的脆弱、还有彼岸可望而不可即的温热。
我知它们最终必会惺惺相惜、众口一词原谅你并原谅我。
夜色里,我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分辨不出眼角的细微翕动。
我们的悲喜未必与共,我们的历史轰轰隆隆。
我听不清来自身边人的声音,还有那断肠的情歌。
恍如隔世。
生亦何欢,爱亦何苦。
如果这一刻有人求婚,我希望是地久天长。
如果这一刻流星划过,我希望你泪眼滂沱。
如果这一刻有人呼唤,我希望他得偿所愿。
如果这一刻下山的路荒芜,愿有人替你手秉银烛。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