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伦玲:一生耽于诗词的父亲周汝昌
父亲周汝昌在外人眼里是红学家,在我心中却是诗人,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中华传统古典诗词,其创作数量之富,内容之繁,连我也说个不清。
父亲“小时侯干的营生”,就是爱上了诗词曲,如同着了迷一般。他一生耽于诗词,从无悔意。父亲曾自述道:“我自十五岁知有长短句之体,酷爱之,自此锐意为倚声之学,了无师承,擿埴而已。少年意气,苦慕两宋词人。”又说道:“我从小酷嗜曲词,十三四岁自学写作,所见古今长短句,留心玩索,对学人之词、哲人之词、文家之词、杂流之词,其上品也只生敬仰心,而少爱惜情,顾独好词人之词。”
自幼年始,父亲就把自己的诗作装订成册,起个“美名”,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五十年代“批判胡适俞平伯运动”止。父亲之八堂兄名爱庐,其生平不轻许人,独对父亲称道愈恒,引为荣耀者也。他曾为父亲《细雨檐花馆词》题词道:“弟所为词风流跌宕,潇洒不群,如水流花落,毫无滞相。”天津南开高中父亲的国文课教师孟志荪先生则题词,曰:“参透禅宗空色幻是真情种是诗人”。
父亲最早的诗集《乱韵诗存》,其不仅仅保留下了父亲最早的习作,还记录下了父亲学诗的“脉络”:先绝句,后律诗,再词令。那时父亲不过十几岁,即尝试了绝句与律诗之作,自学作诗填词,一首“春怨吟”像极了“葬花吟”,小令的句法则像“柳絮词”!最奇的是父亲还有一组题“石头记黛玉之死”,这真让人大感意外,大呼痛快!有人以为父亲四十年代才涉“红”,不想此时他已然是个“红迷”了!应该说这是少年父亲最早的读《红》诗,是对《石头记》最早的理解也是感发。
父亲真正步入诗词正途,大约是在1941年左右。这一年在燕大读书的父亲得以选修顾随老师的唐宋词选课。父亲回忆尔时情形,历历在耳目间,“胸臆大开,倾倒不已”,受益终身。他说听顾先生讲课,是一种享受,一种福缘,一种灵性升华,一种百感交集。顾随先生在父亲第一次习作上面即用朱笔圈点,逐句批过,其末后两行行书字,道是:“统观六章,作者之细心敏感,流露于字里行间。时时揣摹大家之作,字句再能运棹自如,则层楼更上矣。勉之。”
1941年冬,侵华日军封闭解散了燕京大学,回到故里乡居的父亲与顾随师开始了鸿雁传书,既诗词唱和,又友情共勉。他们以研文论艺相为濡沫,大慰孤独之苦,亡国之痛,其爱国之丹,隐耀于宫徵之间,无人能知。在顾先生的指点下,父亲诗作大有进展。不久顾随先生有云:“大作诗词真有进益,可喜。”父亲把此一阶段的诗作汇集成册,取名为《沦陷集》。
1947年,尔时抗战方告胜利,父亲出任津海关一小职员,此时与津门词人寇梦碧先生相交,寇先生发起建兴“梦碧词社”,父亲应其号召,入社缔盟,唱和之缘,推敲之契,自兹为始。寇先生长父亲一二岁,于词学为先进,下笔必以宋贤吴文英、王沂孙为仰止,不屑阑入明清俗习,其标的之高,才藻之俊,命意之深,风调之雅,在父亲目中所罕见。彼时,他二人皆不过二十余龄,虽属少年,而于词章,寝馈则久。寇梦碧先生才高眼高,于父亲亦未尝白眼以待,深相契许。
1947年的秋天,父亲重新考入燕园。一日,父亲持诗求教于邓之诚先生,获得好评,有曰:“五六倜傥浑成”,又谓次首“颇有一气呵成之妙”,又云:“诗格微近玉谿,即从此入手,多读多作自当猛进。”父亲得到诸多师友的称道,自是奋勇前行,精进不息。
1948年,父亲得以与大词家张伯驹相识,后又成为京城诸老结成的庚寅词社、稊园诗社、咫社之社员,大开眼界,大为裨益。其常与夏枝巢、高潜子、关颖人、陶忆园、李响泉、秦仲文、傅治芗、许季湘等名流相聚,齐观紫云出浴园、展子虔遊春图、张好好诗卷、王石谷雪山长卷、黄鲁直草书禅语长卷等不世之神品,不但誌眼福,接踵而来的是习社课。
1952年,父亲入蜀执教四川大学,此一阶段的诗集取名为《窜身集》,父亲说:昔少陵有句云:窜身來蜀地。故取二字以名焉。然少陵之来,乃避地求生,余此来虽亦若家鲁迅先生所云:擎媍将雏髩有丝,而其志则以服务人民为要……少陵乃吾民族最伟大之诗人,余平生所取敬仰师法来居锦里,其寓北去万里桥不数武入城所必由。每过则少驻足,以病耳听江声激壮,西望则缅怀江曲神注草堂……是吾能来此,得去少陵诗灵神遇益密迩,岂能忘之不有采摘……
60年代始,父亲的诗作发生了很大变化,即大部分以《红楼梦》曹雪芹为主题,凸显了其“为芹辛苦”的志业与信念。七、八十年代,与徐邦达先生契合最深,题咏往来,迭相唱和,瑶瑟清笙,具见才人风致。著名书画鉴定家徐邦达先生在回答《中国书画》编者访谈“建国后谁写古体诗词写得好”时,首标父亲的大名。有诗家评父亲诗作为“天才自得,学养极高,随笔点染,无不佳妙”。而著名历史学家、文学家缪钺先生则是以诗的形式巧妙地给出评价:“能从旧体发新思,此是人间绝妙辞。格调不论南北宋,芙蓉出水即清姿。”
2004年,父亲的《诗红墨翠》由山西书海出版社出版。记得当时晚上母亲每念一个红楼人名,父亲就题一首七言绝句,即席即兴,口占信笔,不打草,不停顿,不敷衍凑句而成为一百零八幅诗词书法诗作,虽然父亲目已濒盲,写起来目力难达,行款欠匀,但已是十分难得之作了。对于这册咏红诗作,不少名家皆给予了评价,其中原国家图书馆老馆长任继愈先生题曰:“奇文腾海内,红学重士林。会心不在远,芹溪有知音。”著名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题词道:“曹家往事低徊久,一帙微言万古传。”艺术大家张仃先生题作:“诗红解味道,墨翠为芹辛。借玉通灵气,瘦硬见平生。”著名文史鉴定家史树青先生题为:“更向芹心寻真梦,尽然墨翠成诗红。”著名的古典文学戏曲评论家吴小如先生题作:“毕生心血浸红楼,地下芹翁亦点头。我笑时贤争索隐,一编新证足千秋。”
父亲一生致力于诗词,且多与大家如张伯驹、启功、缪钺、张中行、吴小如、锺树梁、周采泉、孙正刚等先生往来酬唱,其诗作辞章,无处不有,无处不在。红楼梦挂历、红楼人物画、孙温红楼梦画册、工艺美术品、碑林石碣、香烟盒等等,多则上百首,少则几十首。他还擅长在自己的著述文章里穿插诗作,他的韵语随口成章,致其晚年臻至高峰。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即2011年,就有百首诗作诞生,在他逝世前的5个月里就留下了40首之多。
就我所知,父亲原有的《胜利集》《燕园集》等俱毁于“文化大革命”中。已经出版的有《石头记人物画》(诗词部分)《红楼脂粉英雄谱》《诗红墨翠》,《梦影金钗集》与《红奴小集》已被拍卖,不知流向。
今年恰逢父亲百年诞辰,中华书局出版了精致线装本《周汝昌诗词稿》,选入了各个不同时期的160首诗、50首词作,成为纪念父亲的最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