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鸟与梦飞行
鸟与梦飞行
墨 白
我知道,那个夜晚经历的情景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记忆是那样的清晰,就像昨天我刚刚经历的一样。我知道那个夜晚的经历已经化成了我的血脉和精气,我已经没有办法把她从我的身体里剔除出去。由于无数次的回忆,又使得那些清晰的画面变得离我十分的遥远,在无数次的回忆里,一些琐碎的细节渐渐地被过滤掉了,只剩下儿子那消瘦的面孔和他渐渐融在冬夜里的身影。有些寒冷的风从街道里吹过,一些枯黄的树叶在昏暗的路灯里从空中像鸟一样飞下来,儿子站在我面前,他叫一声,爸。儿子的声音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孤独和茫然,那孤独和茫然像针一样刺着我的心,我的眼睛有些潮湿,可是我没有让儿子看到,我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紧紧的拥抱了他。我说,去吧。我松开儿子,儿子就在我和妻子的注视下,转身沿着那条他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的街道往前,一直往前走,他没有回头。
1998年12月里的某天夜晚,儿子的翅膀拍打气流的声音就这样渐渐远离了我的听觉,他像一只候鸟开始了他独自的飞行,那一年儿子十六岁,正在读高二。那一年我从工作了六年的周口地区文联调到河南省文学院。在我和儿子分别的第二天凌晨,装载着我的家档的卡车就启程了,那一天和我一起搬往郑州的还有我的大哥孙方友。路途遥遥,飞转的车轮离开儿子越来越远,一闭上眼睛,儿子在寒冷的街道里走远的情景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儿子在灰暗的街道里一直往前走,他就那样走出了我的视线,那个时候,我再也忍不住,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来。我不知道那天儿子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他的父母,他又该怎样来面对就要开始的新生活。后来我在他的一篇散文里,读到了一些有关他和父母分别之后的情景: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父母移去了别地,我留下了,住在学校的宿舍里。突然没有了家的温暖,我变的沉默起来。那时寒风正把青黄的树叶大把大把的从树上揪下来,撒向灰蓝的天空,我坐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呆呆的看它们凌乱的落在我的面前,像一场浩劫后街头的废纸,然后轻叹一口气,站起来,踩着落叶慢慢的走过操场,去做自己的事情。
在那个冬天第一场雪降下的那天晚上,我给父母写了第一封信。那天晚上停电,后来听说是雪把电线压断了。吃过晚饭他们都到画室去了,那雪正铺天盖地下的来劲,大片大片的雪花让我想起了秋天故乡的河道里迎着落日飞起来的芦花,它们被秋风吹上天,然后又打着旋落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我踩着齐脚的积雪咯咯吱吱的穿过院子,爬到木楼上去。四处一片白茫茫的,房顶上的积雪像块巨大的荧光板在黑暗中发着微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想到了父母,想到了给他们写封信。我折身回屋,在门口抖掉身上的雪,然后在黑暗里摸出一只蜡点上,那火苗摇摇晃晃,好像一个在寒冷中挣扎的孩子。
我第一次发现我有如此多的话要对父母说,那些话从笔尖里争先恐后的挤出来,然后一行行的排在纸上,像我小时侯看到的父亲犁过的地。我无端的想起了他们要走的那天晚上,那时我已经住在学校了,吃过饭要回学校去。我抱着一只枕头走在他们中间,父亲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我的脑子混混沌沌。我们走出家门,走到马路上,在一盏路灯下停了。父亲扳过我的肩头,抱了抱我,那时我已经快和他一样高了。路灯从上面撒下的光使父亲的形象显得很坚毅,我转过身,低着头跟母亲说:“妈,我走了。”母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一滴眼泪无声的落在我的手上,我给母亲擦了擦眼说:“没事,妈,我有空给你们打电话,我走了。”母亲应了一声,我又转过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抱着我的枕头一步步走到黑暗中去了,没有回头。第二天中午放了学,我依旧收拾好了书包往家走,走到半路我才清醒过来,我的家,它已经不在那儿了,不再像往常一样静静的等我放学回去了,我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家在一夜之间没有了,它撇下我自己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我蹲在路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爬,爬到鼻尖上掉了下去——我哭了。
那一团烛光在我的眼前舞动起来,我定了定神,我陷入到回忆中去了,低下头看时,信纸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片,映着那舞动的光,外面雪正簌簌的落下来。
院里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晚上了。从画室出来,天已经蒙蒙黑了,路上顺便买点菜。几个人缩着脖子沿着积雪的路“咯吱咯吱”的踩回来,一进大门就听见“哧啦”——油倒进热锅的声音,房东厨房里冒出来的白烟把院子弄的朦朦胧胧。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映在院子里泥泞的路面上,像大海上的粼粼波光,房东的孙女在屋里咿咿呀呀的唱歌。就那一刻,我的心里生出凄伤来,我突然感到家在向我招手,恍恍惚惚的。但这是别人的家,别人享受温暖的地方。我的家在几百公里以外,窗口依旧亮着柔美的光,但我,回不去……
读到上面这些文字的时候,泪水不时地模糊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人在他的一生里,会有太多这样的经历和感受,这些经历和感受是别的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哪怕你是他的父母。后来我看到了一部名叫《鸟与梦飞行》的记录片,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当北半球春天来临的时候,候鸟们就开始朝着自己的出生地——北极,不分昼夜的飞行。她们从各个大陆会聚到北极圈内,在那里生儿育女。而北极圈内的夏天十分短暂,那些刚出生的雏鸟只有很短的时间,她们在往南徒迁之前,刚刚学会飞行。每一只刚刚出生的候鸟都要靠自己的翅膀从北极往南飞越浩瀚的太平洋,或者穿越欧洲,亚洲,美洲,或者跨越险峻的珠穆郎玛峰,经历它们梦一样的飞行。候鸟一出生就知道利用日月星辰来引导她们飞往她们的目的地,这是他们的本能,而我们人类呢?我们人类的飞行则需要罗盘,需要人类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需要亲情和关爱,需要不停地和别人交流。从那个夜晚,不不不,在更早的时候,从儿子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开始了他的徒迁生涯,只不过那个夜晚在他的飞翔路途之中是那样的耀眼,从此,我与儿子的交流更多的是通过书信。
……在这里我想着重跟你谈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你在信中说的由我带给你的心理压力,或者叫着阴影。我认为在这方面你要竖立起一个重要的观念:你就是你自己!
儿子,在家里你应该感受到,我们是民主的。首先我们都是作为一个单独的人存在的,爸爸妈妈是尊重你的思想的,但有时候引导也是必要的,你说是不是?我知道有些时候我做的不够好,比如说你在初中升入高中的问题上,我就没有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我在尽量地做得好一些,只要我能认识到。人不怕有错,重要的是知道错了要有勇气去改正。在生活上我们是父子,但是,从人生的意义上讲,我应该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你应该把我所走过的路当作一面镜子,时常照照自己,我们之间需要的是更多的帮助和理解,我怎么会成为你生活中的阴影呢?我们是人生道路上的朋友,朋友能干出点成绩只能成为自己的前进道路上的动力,你说对不对,儿子?
儿子,现在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人一生的道路,只有依靠他自己来完成,不要有一点依赖别人的想法,要竖立起一个独立的人格!这样他做起事来才会有主见,他才能自信起来,这样他才能有所作为,不是吗?实际上,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正是沿着这条道路往前走的,爸爸替不了你,妈妈也替不了你,当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你才会觉得你的生活,你的学习更有意义。
我像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无论是在对世界的认识上,对知识的拥有上,都不能和你相比,等你到了爸爸这个年龄的时候,你会比爸爸优秀得多,你要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我的生活不应该是你生活中的阴影,也不会是阴影,只是动力,对不对?你在学习和生活上要乐观起来,这样爸爸妈妈才能放心。
我知道你会实现你的理想的,但这要靠自己不断的努力。在做一件事的时候,我们首先要有必胜的信念。这就好比打仗,我们首先不把对手看在眼里,但是,在战术上我们就要重视对手。就拿你的学习来说吧,你首先得有一个目标,然后你就得在每一门功课上下功夫。在美术上下功夫,在语文上下功夫,在英语上下功夫……等等。就是对每一门功课都要重视,这样总和起来,你就能很容易达到自己的目的,你说是不是?……
(墨白致孙柯,1999年月11月11日)
……你五月六日的来信我今天才看到。看了这封信爸爸很高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你的冷静。是的,儿子,你已经是个成人了,你的一切都要依靠你自己来完成。其实我和你妈妈并没有对你要求什么,我说你棒,是因为爸爸想给你自信。我认为一个人他的成功与否,他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重要的是他看重从他身边经过的每时每刻,看重的是他生活的过程。一个人要是看重自己眼前的每时每刻,认真地把他自己每天要做的事做好,那么,这人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他所干的事也一定能成功。
我认为你现在应该完全放松下来,考上大学与考不上大学并不是一个人日后事业成功的关键,许多没有上过大学的人后来都成了杰出的人物的事例到处都是,从这里你就可以看出我对你是否能考上学的观点。所以你不要有什么压力,实际上爸爸是最开明的,是不是?至于别人,那你就更不要去想他们,你又不是为别人学的,你是在为自已日后的人生道路而铺下坚实的基础,只要你自己尽力去做了,自己内心无愧,这就够了。其实我说这些都是多余的,你在信中什么都说到了。我认为现在你最主要的是安下心来,把剩余的一个多月时间利用好,其余都是上帝的事儿,只要你认真的去做了,上帝就一定会对你露出微笑的。
(墨白致孙柯,2000年5月12日)
在我的感觉里,读高中的儿子总是那样忧心重重,总是有点淡淡的哀伤,可生活又使他渐渐变得坚强。在他回到我们身边后,有一天他母亲发现他的右脚上有一块拳头那样大的伤疤,才知道他在学校烫伤过,而且烫的很厉害,一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可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讲起过。后来我才知道,也就是那个时候,儿子开始恋爱,一个女孩离开了他,又一个女孩来到了他的身边。这一点是我在他的一些散文里看到的。或许就是那种不太明朗的爱情,成了儿子学习坚强的力量,并鼓舞着他走过那个黑色的七月。那个夏天对于儿子来说真是黑色的,本来他高考的文化分数远远高出了艺术门类的录取分数线,本来他的绘画专业课不算图案设计,就色彩,素描,速写这三门的分数已经高出专业录取的分数线三十多分,可是偏偏在考图案设计的时候出现了问题,监考老师说他让别人抄他的试卷,结果这一门被取消考试资格,由于这一门出现了问题,导致了他所有的专业分数都被作废,这对儿子当然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打击。我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也没能改变儿子的状况,那个炎热的夏天我们一家人的情绪真是低落到了极点,儿子更是十分的痛苦,当录取已经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他又坚决拒绝重新回校复习,去民办大学读书成了我们的选择。2000年的夏天我送儿子来到北京,他就读的北京东方大学坐落在玉泉山和香山之间的一个军营里。在报到那天,我和儿子一块去了颐和园和圆明园,从圆明园东门出来的时候,在清华大学的西校门我和儿子分手了,他要独自一人回学校去。我们父子站在阳光下,我又一次拍了拍儿子的肩,然后把他紧紧地拥在怀里。儿子什么也没说,他在我的注视下,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他没有回头,就像两年前的那个初冬的夜晚一样,他一直朝前走,在阳光里,儿子的身影是那样的单薄,不知为什么,我再也忍不住,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来,他就像一个鸟又一次飞出了我的视线,在那一刻,我又一次领会到了那句古老的民谚,真的,儿走千里母担忧。尽管我清楚地知道痛苦在一个人成长的道路上所具备的意义,可我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或许儿子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父亲站在那里目送着他走远的心情,可我知道儿子当时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无论我怎样开导他,都会有一道阴影留在他的心里,留在他的生活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阴影在渐渐淡去,儿子翅膀上的羽毛在渐渐丰满。这在我们的通信里多多少少能反映出来一些。
……爸,您希望我完成您的大学梦,但儿子没有很好的完成,我对不起您。您的儿子永远都希望自己做得更好,但他自己却没有认真去做,我本可以做得更好。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不管事实背后有多少曲折,但事实总归是事实,我本想在我的成年的时候让您了却这桩心愿,但没有想到让您又为我多操这么多心。爸爸,您额头上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儿子不是没有看到,是儿子不忍心去提,这半年来,我时刻都在自责。爸,对不起,儿子此时让您宽慰的只有我的期末考试成绩:哲学88分,语文82分,构图76.5分,素描85分,色彩92.5分。爸,对不起,我爱您……
(孙柯致墨白,2001年1月7日通信)
……爸,对于艺术,我现在已经隐去了许多的渴望和热情,希望您不要失望,我现在的希望是做一个平凡人,只要能认真做好自己的事情,并得到自己那一份应得的报酬,从而体现自己的价值,我也就满足了。对于艺术,我并不打算让它成为一种获得名利的工具,这是对艺术的沾污,艺术是在生活中很快乐的一种活动,我并不是放弃艺术,只是不想用它来获得名利,而是让它成为我的日常生活,变成一种享受,而不是工作……
(孙柯致墨白,2001年5月30日通信)
……多少年来,爸爸是第一次给你说起“痛苦”这个词语,原因是我在你的文字里看到了“痛苦”这个词语。我认为痛苦对于一个真正的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因为他有思想,所以他才有痛苦。当然,每个人所产生痛苦的原因是极不相同的,但痛苦是一个人重要的精神活动,只有当一个人为自己的生活中的事情感到“苦恼”或“痛苦”的时候,这个人才会在痛苦的思考中对生活产生新的希望。痛苦是一种力量!儿子,我希望你心中的“痛苦”不停地被幸福所更替,只有痛苦才能让你感觉到幸福的来之不易……
……我欣赏你的艺术观:艺术是生活中一种愉乐的行为,而不是为她所累;艺术是用来陶冶自己的情操、是一种享受,而不是工作。但是,爸爸觉得,人,在他的一生中,还是应该有所作为,应该在某一个领域有着自己的建树(比如绘画,比如文学、比如摄影等等),这种作为是来自他对某一种艺术的持之以恒。只有自己做出了成绩,他的生命才显示出不同一般的意义,生命的愉乐、对生活的享受因此才能产生,你说是不是呢?……
(墨白致孙柯,2001年6月6日)
在接下来几年的大学生活里,儿子渐渐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他顺利的完成了他的学业,而在艺术创作上也开始起步,他为一些青春刊物所设计的封面被采用,为一些图书设计的封面也被出版社所采用,在还没有毕业的时候他就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整天忙得就连星期天也不得闲,我看得出,他做得很认真,十分的敬业,我常常作为一个朋友而不是父亲和他交流。我觉得儿子是一个懂情感又善解人意的青年,我从他下面的这篇散文里感受到了这一点。
两棵树
他弓着背趴在前面的座位上,阳光从车窗射进来,苍白的随汽车跳动着。汽车焦躁的笛声,刹车声,窗外人群中发出的各种尖锐的叫声,像一群绿头苍蝇围在他的身边,叮他的脑袋,钻到他头皮和耳孔里去。但他只是弓着背趴在前面的座位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任阳光在身上随着那些噪声一起扭动。
他感到胸闷,各种梦境从脑子的深处幻映出来,带着她的身影在脑子里时隐时现。他无法克制自己,只好紧紧的闭上眼睛,但一颗泪珠已经从他的眼角钻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凝在那儿,然后慢慢消失在杂乱的声音里了。
昨天晚上他一夜都没有睡好,起床时头发乱的像一蓬被秋风蹂躏过的茅草。他沾了水用毛巾擦了好几回都没有压下去,只好任它们高昂的立在头顶上。于是他就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走下楼去。他已经习惯了早早的在约好的地方等她,然后看着她从阳光里跑过来,两只拳头在他肚子上轻轻的捅一下,脸上带着金菊一样灿烂的笑容。
走出楼梯口时,他猛的打了个寒战,天说冷就冷了呵。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挂在东边灰蓝的天幕上,像一个暗红的小球,没有一点光和热,就像昨天晚上的月亮。那时月亮也是这样的挂在天上,就在树梢上一点的地方,星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和她走在路上,没有路灯,不时的有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车灯映亮他们的脸,仿佛一对时隐时现的金色精灵。她紧紧的握着他的手,静静的靠在他的肩上,胳膊凉丝丝的。他们就这样安静的走着,直到一辆轿车“唰”的开过去。趁着那一瞬间微弱的光,她拉住了他,仔细的看着他的脸。“你又要走了,这一走又是半年呵。”她好像是在和他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咬着嘴唇,把他的手抓的更紧,眼睛里有一些亮晶晶的泪花。他默默的把她搂到怀里,用手在她后背上轻轻的拍着,仿佛在安慰一个委屈的孩子。
他走到那栋乳白色的教学楼下,然后抬手看了看表,阳光在表壳上折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他定了定神,抬起了头,自己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像一根立在土地上的灰色电线杆。“你瘦了。”昨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她坐到一个水泥墩上,歪着头看着站在一团灯光中的他时,突然跳下来,跑到他的身边,心疼的说。“瘦多了,刚才在灯底下,你的颧骨挑的好高。我不在你身边,你就不知道心疼自己。”他笑了笑,说没事,吃点苦又有什么。边说边替她理了理头发。她的头发并不是很好,有点黄梢,但在他的眼里那头发比电视上那些如黑绸子一样的头发还要漂亮,她那里闪烁着美丽的光泽。
长出了一口气,他把眼光从自己的影子上收回来。教学楼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出来,下自习课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楼门口晃了一下,再定了定神,她已经跑到了他的身旁,依旧斜挎着一个黑色的包,那件白色T恤上一朵黄色的小花正艳艳的在阳光下开着,颤颤的冲他笑。
几天前他回来的时候她穿的也是这件T恤,T恤是他在那个远方的城市为她买的,他在信上说很喜欢上面的那朵小花。那天下午,也是在这栋教学楼下,她从楼里跑出来,带着灿烂的笑脸,扑进他的怀里,用小拳头轻轻的捅了一下他的肚子——现在他微微闭上眼睛,等待着肚子上那温柔的一拳。但耳边只听到她弱弱的声音:“你的头发好乱。”他睁开眼睛,阳光刺痛了双眼。她的眼睛有点肿,“昨天又哭了?不是叫你早点睡吗?”她没有应他的话,只是在自言自语,“看你的头发乱的。”说完伸出手去,在他的乱发上轻柔的理了两下,这轻柔的两下,仿佛拂到了他的心上,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柔,他的心里一下子慌乱痛楚起来;那轻柔好像拂到了他内心的伤痛,他的心猛的一颤,差一点把用昨天晚上用了一夜时间囚禁起来的泪水颤出来。他慌忙笨拙的捉住她的手,目光散乱的看着她的头发说:“走吧!”她的头发在阳光中自然的弯曲着,从耳后垂过去,一直落到腰间,几丝乱发在清晨的风中飘着。
他们并肩走出去好远了,他才平静下来开口说话:“你把我送到公交车上就行了,不然又要耽误你了。”说完他的心里又一颤。“送到车上不行吗?”“还是别了吧。以后天冷了,自己提水要小心,还有,要早点休息,听见了吗?”她默默的点点头,两行泪珠已经滴在了手上。他的嗓子里也好像有什么在爬,但他毕竟用了一夜时间来告诉自己那是不可以的。他扳过她的肩头,用手背为她擦去泪水,看着她的眼睛说:“还记的那两棵树吗?”她看着他,但没有说话。他看到从她那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光芒。那是前天下午,他们坐在河边,白云从瓦蓝瓦蓝的河水上飘过,在河对岸高高的河堤上并排长着两棵高大的白杨树,它们紧紧的靠在一起,看自己倒在河水里的影子,风吹过时,叶子被吹的翻飞起来,在阳光下闪烁着,像满树的星星,树叶的“哗哗”声像贴着河面飞行的燕子,飞到他们的耳朵里。她依在他的怀里说如果我们是那两棵树多好啊,静静的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他点了点头,眼睛里依然噙着泪花。“你知道吗?那两棵树长的那么高大,它们经历了多少的风雨吗?它们付出了许多艰辛的努力才长的如此高大,才可以并肩站在一起。而我们——就是那两棵树,你明白吗?”他不禁激动起来,把她的肩头紧紧的握住。
公交车远远的开过来了,他急忙把她紧紧的搂到怀里,生怕有谁会把她抢去似的,然后在她的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而她忙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在那张写满字的纸上又加了一句话——她用手托着,写的那么认真。写完叠好,拉过他的手,放上去,拍了两下,然后抬起头说:“你走吧,我明白你的意思,要照顾好你自己,看你瘦的。”说完很努力的笑了笑,那笑容使他再一次想起了开在清晨阳光微风中的黄色小花。“把你的背直起来,看你弯的像个小老头。”她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眼睛里蓄满了爱怜。“你才20岁呵!”
公交车喘着粗气在他们身后停住了,车上有人喊快点快点,他拉了拉她的手,转身上了车。
车外,她静静的站着,两只手握着放在身前,T恤白的耀眼,尘土在她的身边飘荡,她的长发被风微微吹起。他突然感到长发已经把他的心密密的牵起来了,拉的生疼生疼。
他用微颤的手慢慢的打开了那张纸。亲爱的:
我们隔着海洋般地距离,一天一天地,我渐渐没有了往日生活的平淡快乐,在电话里,我听到你的声音,但那并不能止住我相思的苦痛,我想如果我再也不能见到你,那我又怎么能对你说永远呢!所以无论你去哪儿,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在这儿等你。无论你带走了什么,无论我的心伤的有多么深,我都会在这儿等你。我相信我的意念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我听见你的笑声,品尝着无尽的泪水,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不能来到你的身边,也不能见到你,但你已经让我变的痴狂,无论你去哪儿,无论你做什么,我也会在这不停地等。
最下面有一句话,是刚才写上去的:
我会等你回来,就像那两棵树一样不怕任何的艰难和困苦。
我清楚的知道这篇散文的主人公就是我的儿子。如果不是这篇文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儿子的这些情感经历的,这就像天空中往南飞行的那群候鸟一样,我们真的无法了解他们的生活,但是我们能感受她们飞翔的姿态,能感受她们生命的美丽。我不止一次地看《鸟与梦飞行》,《鸟与梦飞行》是儿子推荐给我的,我不知道儿子在看完这个记录片时的心情,当那些生命在蓝色的天空中不停地飞行的时候,我是被那些候鸟们的伟大壮举而深深地感动着,我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把她们飞行的经历记录在下面:
灰雁:3000公里,斯堪的纳维亚——地中海
灰雁:4000公里,俄罗斯北方森林——伊利比亚半岛
黑雁:2500公里,格陵兰——西欧
大天鹅:3000公里,西伯利亚冻土带——远东
斑头雁:2500公里,中亚大草原——根兹峪
丹顶鹤:1000公里,西伯利亚泰亚泰加林——远东
白头海雕:3000公里,阿拉斯加——美国西部
加拿大雁:3500公里,北极圈——墨西哥湾
雪雁:4000公里,北极——墨西哥湾
沙丘鹤:3500公里,北极——美洲大草原
这就是那些刚刚学会飞行的小鸟们要飞行的路线与路途。儿子,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只候鸟吗?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只候鸟,我们一出生就要不停地飞行。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们每一个人的飞行别人都没法代替,生命的历程就是独自的飞行,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来感受,别人无法来代替你。鸟的飞翔是一个承诺的故事,一个归来的承诺。而人的飞翔就是一个成长的故事,是成长的承诺。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为生命的辉煌而不停地飞行,我们要飞过山川与河流,飞过森林与高原,飞过田野与湖泊,飞过村庄与城市,我们要经历万水千山,要经历无数意外的艰难,那像梦一样的飞行使我们每一个人获得爱的力量和活的勇气。只有不停地飞行,我们才能到达幸福的彼岸。
墨白(1956~)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当代小说家、剧作家,现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
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自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时光》、《来访的陌生人》、《欲望》三部曲等多部;发表中篇小说《告密者》、《幽玄之门》、《讨债者》、《风车》、《局部麻醉》、《白色病室》、《隔壁的声音》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失踪》、《街道》百余篇;出版有小说、散文集《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霍乱》、《墨白作品精选》、《梦境、幻想与记忆》、《光荣院》、《小说的多维镜像》、《鸟与梦飞行》等多种。有作品译成英文、俄文、日文或收入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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