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终)
大年三十的晚上,远处镇上的灯火隐约可见,许锋家村子却依旧安静,仅剩的三户宅子缩在树木和田野间的黑夜中,像避着风的小兽。
许锋和妈妈拜了祖先,然后和小健一起三个人围着桌子吃年夜饭,往年都有晓兰和囡囡在,菜摆满一桌,今年人少了,菜也不多,许锋和小健都有心思,不怎么说话,许锋妈妈觉得冷清,有点后悔晓兰那天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没拦住她,囡囡这个丫头在外婆家也不知道有没有想奶奶,她外婆外公有文化,杭州又是个好地方,囡囡不会今年在杭州过年喜欢上了,以后每年都要去杭州过年吧。许锋妈妈琢磨着,有点怪自己,又怪晓兰脾气大,好好的一家人不能在一起过年。
她问许锋:“囡囡怎么也不给我们打电话啊?”
许锋说:“小孩子都不爱打电话。明天初一,她肯定会打电话拜年。”
他几口吃掉碗里的饭,站起来,说:“我吃好了,妈,小健,你们慢慢吃。”
“你吃的这么少,再吃点鱼丸子,不是买的,我自己做的。”
“我真的饱了。”
许锋打开电视,电视里放着各地过年的情景,到处红彤彤,受采访的人们,尤其是农民们,脸上都放着光,说吃得好住的好,一年比一年好,再就是大小领导们顾不得和自己家人团聚,四处去看望老干部老兵老农民们,把每个手都握了一遍,每个炕都坐了一下。
许锋换了一个台,还是这些,又换了几个台,还是这些,他看了一会儿,让电视开着,走到外面去。
离十二点还早,没有爆竹烟火,四下里又静又黑,抬头看,月亮只是一小截银丝,浮在天上,有一些星星已经冒出来,东边一颗,西边一颗。
许锋手抄在口袋里,摸到一盒烟和打火机,他不抽烟,不过回到老家,随身带一盒烟,方便和老家人来往。他抽出一根来,闻了闻,有股干燥的香味,他把烟衔在嘴里,点燃了,吸了一口,闷在嘴里,又吐了出来。
风摇着树枝,轻微的呜咽,麦田黑魆魆的,没有一点声息,像在等待着什么。
许锋慢慢的吸尽了一支烟,扔了烟头,回到屋里。
妈妈已经收拾好桌子,摆上两盘果子和瓜子。她在厨房洗碗。
小健在看手机。
许锋还以为他没带手机出来。他问小健:“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小健说:”明天打,给我爷爷拜个年。“
许锋点点头。
“你老婆女儿没和你回来?”小健问他。
“嗯。”
“她们去哪儿了?”
“杭州。”
“你和我爸是生意上的朋友吗?”
“不是,我们以前在镇上上学的时候认识。”
小健表情随意的问:“我爸以前什么样子?”
许锋看看他,“为什么问?”
“随便问问。”
“你觉得他以前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想他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吧,难道他中学时候就玩女人、喝酒、想方设法挣钱吗?“
许锋笑笑:“谁都喜欢漂亮女孩子,喜欢出人头地,十几岁的男孩也不例外。我们年轻的时候和中年没太大区别。“
小健说:“你和我爸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小健不情愿的说:“你受过更好的教育,你的素质比他高。“
“你是想说我是个好人?“
“你不要笑。你至少看上去是个好人。”
“什么样的人是好人?”
“就是善良的人。”
“你觉得我善良?”
小健瞅瞅他,“是的。”
许锋不再说了,指指电视:“春节晚会要开始了,看电视。“
妈妈也进来了,“啊哟,春晚开始了。谁是今年的主持人啊?“她拉条凳子,靠近了电视坐下。
许锋陪着妈妈看春晚,电视上的小品逗乐了妈妈,她还能跟着歌手唱两句老歌,小健也陪着,间或的看手机,发些消息。
到十点多的时候,凳子太硬,妈妈也熬不住,去睡觉,嘱咐许锋别忘了守到十二点,一到十二点,就是新年,要放鞭炮,又告诉小健,他和许锋挤一张床,她给他找了两床被子,晚上盖。
许锋让她安心去睡。
他和小健看了会儿电视,小健没兴趣,也去睡了。
许锋关了电视,在屋里站着,墙上是父亲的遗像,黑白色的父亲,永远中年的父亲,嘴边有一圈没剃干净的胡渣,颧骨突出,宽下颌。他看父亲,父亲也看着他,但是不说话。
许锋觉得有一阵猛烈的寂寞在空荡的心里涌出,奔突回响。堂屋的四壁冰冷的抗拒他,桌子和凳子木然的无知无觉,头顶上的灯射出光,穿过空气,从墙上撞回来,从他身上跌落,他的影子躺在地上,和残留的瓜子壳在一起。
他在这里和醉酒的父亲扭打过。
他在这里守过父亲的灵。
他在这里无声的恳求过母亲支持他,不要把他的未来交给愚人的算命。
他在这里看着阿云眼中熄灭了期待,离开了他。
他在这里举办他的婚礼,娶了一个和他相伴十六年的女人。
他在这里看文雅的妻子和亲戚们聊天。
他在这里等着一年将尽,听门外的风和老母亲的鼾息。
他在这里孤身独立,无人可以倾诉。
他原来从未离开过这里。
他的青春、初恋、婚姻和信念都像一场大雾弥漫的梦,散尽了,他还在等结尾,等着醒来,他知道下面还会有路标,但他不知道通往哪里。
许锋站了许久,他看到自己疲惫寂寞的心,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只能做旁观者。就算此刻,光阴调转,父亲、阿云或者晓兰回到他身边,也无济于事。攀登到人生的中途,他没有力气去后悔,去想对和错,他只是觉得疲乏,他并不是不努力,他并不是不认真,他一直勤奋的面对自己的人生,兢兢业业,辛苦经营,但他的长处也是他的弱点,他不能为其他人活着,他也不期待其他人为他活着,每个人只能扛负自己的生活,所有的选择都卷缠了理不清的欲望、恐惧、幻想和猜度。如果再来一次,他也是如此,做过的选择不会更改。如果有命运,这就是命运,一个凡人的他亲手造就的命运。
十二点到了,外面鞭炮炸响,急促尖锐,一声接一声,烟火升空后裂散的尖啸声也响起来了,东南西北,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火花,在乡间无垠的黑幕中显与隐。
许锋提着准备好的烟火和鞭炮,走到门外,点燃了鞭炮,火信瞬间烧完,爆竹一个个粉身碎骨,推动鞭炮串在地上扭动。烟火飞到天上,喷出闪亮短暂的花朵,红的、蓝的、绿的、金的,花朵们化为火星点,拖着一条条长尾,落下来,黯淡了,消失了。
最后的硫磺烟雾也淡了,融到黑暗中了。
满天星辰,夹着一线银月,俯视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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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许锋去舅舅家拜年,本来初一不上门拜年,但这些年外出的人回老家过年只待几天,赶着拜会所有亲戚朋友,初一大家也走动起来。舅舅留他们吃午饭,吃了午饭又去妈妈的表姐妹家拜年,留下年礼,吃了点心,晚上在堂叔家吃晚饭,亲戚本家坐满了,打牌、吃饭、说话、闲扯,闹到很晚,他们才能告辞。
等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很累了,歇在凳子上说:”我们难得回来过年,亲戚们待我们客气,哪家不去都不行。“
许锋对着取暖器烤火,听妈妈说话。
“今天囡囡打电话,就说了两句就挂了。真是的!有了外婆就忘了奶奶。”妈妈抱怨。
许锋没回应。
“晓兰在杭州待几天啊? 她要带囡囡过来吗? ”
“她不过来了。”
他妈听他说话声音很沉,看他的表情,坐直了:“她还生气哪?”
许锋没有看他妈: “她要和我离婚。”
“什么?! 为什么?“妈妈提高了声音。
许锋眉头拧在一起:”我在外面有过一个女朋友,她知道了。不肯和我过了。”
妈妈瞪大了眼睛看他:”真的?”
她站起来,着急的转圈,”你怎么干这种事? 怪不得她要回娘家。” 她想骂许锋,但见他脸色难看,又不舍得骂。
“那你和那个女人断了吗?”
“断了。”
“断了就好! 应该断!“他妈定住了神,”你给晓兰妈妈打电话,给她们赔礼,让她妈劝她,这么多年夫妻,看着囡囡的份上,你们也不能离婚。离婚对她更不好,四十几岁的女人离了婚,还能找什么样男人啊。”
许锋站起来,拍拍妈妈肩膀:”没事,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做了,就要承担。你不要担心,都会过去的。”
妈妈比他矮一个头,抬起刻着道道皱纹的脸,着急地仰望他:”小锋,婚姻是大事,你别不当回事啊。你有了短处,给晓兰抓住了把柄,就低头认错,别犟着。你要不好意思开口,妈给晓兰打电话赔礼。”
许锋安慰的笑:”妈,我还要你替我赔礼吗? 都会好的,别多想了。我就是不想瞒着你,告诉你一声。”
妈妈抓住他胳膊:”你别哄我。你赶快给晓兰打电话呀。要不,你去杭州吧,家里其他的亲戚我去拜年就可以了。”
许锋扶着妈妈,催她休息,”妈,你去睡吧。别操心我和晓兰的事。我心里有数,我知道怎么办。”
妈妈继续唠叨,但被他催着,又端水递毛巾,觉得他这么大人了,家里都是他做主,多说也改不了他的主意。她长吁短叹的进了东屋。
许锋替妈妈带上门,脸松垮下来,也叹了口气。
他进了自己屋,小健已经睡了,侧身裹紧了被子,只露出半张脸,头发挤在枕头里,睡得香甜,少年人心事浅,睡着了就一片轻松,脸上还有一点儿迷糊的笑容。
许锋脱了外衣,钻进自己的被窝,拉紧了,闭上眼。
外面新年的鞭炮声又响了,时远时近,起起伏伏,一夜没停,许锋做了一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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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了早饭,许锋收拾好一袋衣物,放到车里。
他告诉妈妈要出门一趟,应该过个两三天就回来。
妈妈问他是不是去杭州。
他不置可否,只是安慰她,让她安心在家过年,他心里有数。
小健跟他上了车。
车子发动,他妈站在车旁,叨叨的 叮嘱:”注意安全,小心开车,路上累了就到休息站休息。”她看看副驾驶座上的小健,低声说:”别怕丢面子,哄哄晓兰,让囡囡求她。”
许锋笑笑,看他妈头发花白,因为夜里发愁,没睡好,鼓着两只大眼袋,”知道了。 妈,我走了。”
他开动车子,他妈跟了几步,停下脚,站住了,他伸手向后挥了挥,示意她回去。车子出了村,拐上大路。
到了县城车站,小健下了车。
“叔叔,谢谢你!”小健微微低了低肩膀。
许锋说:”去吧。实在混不下去,回家找你爸。他不像你想的那么坏。“
小健摇头:”我不会到那一步的。再见了”
许锋坐在车里,看他在售票处买了车票,往候车室走,又往许锋这儿看,挥手说:”新年快乐!再见!”
他的笑容很灿烂,牙齿洁白,眼神明亮,和十五岁的许锋一样。
许锋脱口说:”保重自己,做个..”,然后又收住了,他是想说:”做个好人”, 顿了下,许锋继续说:”别为难自己。”
小健的笑容扩大了,眼睛弯弯的。他点点头,拉开候车室的门,跳跃着脚步,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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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离开县城,上了高速,一路往北开。
大年初二,高速上车不多,前后出现的车没多久又从出口出去了,大概是拜年走亲戚的车,只有他的车一直往北开,开了近两个小时,导航提示下高速。
车开上一条国道,又转上省道,路边的牌子上是一个个许锋没有听说 过的地名,两边人家房子挨着房子,新年里都贴的喜气洋洋,门口地上浮着一层鞭炮的红纸屑,拜年的男人们嘴里吸着烟,坐在凳子上聊天,小孩子追逐打闹,路过镇子和县城时,穿着过分时髦的青年男女三三两两的在街头走,显示着从外地带回来的气派和时尚。
车子渐渐离开平原,地势起伏,山在路边出现,左边一座,右边一座,前后拦挡,路变窄了,山腰上小块的梯田补辍着毛竹、松树和不知名的树木间的空隙,偶尔看到坟头,一闪而过。
许锋开到一处山脚下,路边有个牌子指向云台山风景区,他开进山脚的镇子停下来,这里是阿云的老家了,离她家村子只有几里路。
许锋走进一家小店,里面只有三个货架,堆着花里胡哨的零食还有调料饮品的瓶瓶罐罐,地上摞着鞭炮和一些盒装食品,许锋看了一圈,在老板身后墙上的小柜子里看到香烟,对老板说:”一包金皖,一个打火机“。
老板递给他,他付了钱。
他走到门口,站着 ,拆开包装,抽出一支,点着了吸。
镇子很小,一条街,路面破旧,路边二三十户商店和人家,对面一家理发店,门开着,能看到里面的两个转椅和墙上贴的画,但是没有人,斜对面一家小饭店,玻璃门面,擦得很干净,贴着红色的字:酸辣汤、粉丝汤、羊肉、兔肉、地锅鸡,一个女人套着件橙色的长围裙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洗盆里的菜,垂下的头发随着动作一晃一晃。街边停着几辆三轮车,不时地有男人骑着电动车从街上开过去,他们的女人坐在后面,抱着他们的腰,小孩子安静的坐在男人的腿间。
许锋抽完了一根烟,拿出第二根,又放了回去。
他上车,继续往前开。
山路弯而窄,他小心的避开一辆下山的三轮车,进了村子。
村里人家在山腰上就着平地建房子,路是土路,歪歪扭扭的伸在房子间。房子有一些是两层楼,但没有涂漆或者贴马赛克,光裸着水泥墙面,人家门口是猪圈,猪在里面哼。
许锋不知道哪家是阿云家。他把车靠在边上停下来。
村里人看到了他的车子,好奇的往这边瞧。
他推开车门,一个女人正走过来,他提着心看,松一口气,不是阿云,他开口问:”请问周秀云家是在这里吗?”
女人穿着蓝色羽绒服,红脸蛋, 面容憨厚,她望望许锋和他的车,说:”你找周秀云啊?”
许锋点头。
女人说:”你找错了,她家早就搬走了。”
许锋一颗心沉了下去。
女人接着说:”他们住在镇上去了,她家开饭店的,你到镇上去找,镇上就她一家,生意不错呢。”
许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镇上的饭店,刚才不是看到过吗?
他有点不知所措的回到车上,茫茫然的开下山,拐弯的时候还在走神,差点撞上山石,他一激灵,浑身冒汗,急转方向盘,车子拐过弯道,下了山。
到了镇上,他离饭店远远的停下车。
他坐在车上,心里乱纷纷,摸出烟来抽,吸得太猛,呛得咳嗽。
他看到有人说说笑笑的推门进了饭店。坐了半天,他推门下了车。
他走到饭店门口,没有进去,站在外面。
里面坐了三桌客人,热气腾腾在吃饭,一个女人从厨房端菜上来,不是阿云,还有一个女人背对着他,弯腰在柜台旁在开一箱饮料。
女人直起身,抱着几大瓶饮料,走到客人那边。
许锋看到她的侧脸,直挺的鼻子,斜长的眉,嘴角尖尖,他一阵发抖,是阿云。
她老了,即使从侧面也看得出她老了,头发短了,没有光泽,皮肤暗了,有些发黄,身材壮实,撑鼓着羽绒服,看着比以前矮。
许锋想转身走,脚却动不了。
阿云麻利的把饮料搁到客人桌上,给他们打开,转身。
她看到了站在玻璃门窗外的男人。
她习惯性的笑,想招呼客人。
她笑容停在脸上,眼睛微眯, 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的嘴无声的张开,她认出了他,脸上掠过一丝慌乱,手脚都顿住了。
许锋心里涌起无限的酸涩,喉咙堵着,视线模糊,想开口打招呼,却发不出来声音。
阿云忙乱地伸手把散乱的头发推到耳后。她急喘一口气,拉直身上油腻的长围裙,勉强的笑。
许锋低下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门走进去的。
他站在阿云面前。
他比她高,阿云的脸宽了,是中年女人的脸,皮肤还算白,不过也暗了,长了点点雀斑,眼睛不像以前那么光亮,眼角拖着皱纹,头发短到耳边,染过,发稍还是棕黄的。
她开口,声音很哑:”许锋。”
许锋努力推出一点笑容:”阿云,好多年没见。你还好吗?”
阿云睁大了眼睛,点头又摇头。
一个女人从厨房门出来,一手端着一盘菜,看到他们站着,叫阿云:”嫂子,你怎么不叫客人坐? 哥叫你去做粉丝汤呢。”
阿云醒过神来,连忙拉开一把椅子,叫许锋坐。
许锋坐下来。
阿云慌慌的说:”你坐,我去做粉丝汤。就来。”
她后脚赶前脚的逃进厨房。
喊她嫂子的女人在另一桌放下菜,走到许锋这儿,殷勤的推荐:“客人吃什么? 我们家粉丝汤远近有名,兔肉也是拿手菜。” 她说的是本地方言,口音很重,不过许锋听懂了。
许锋手里攥着菜单,说:” 我看看菜单,看看菜单。”
女人听他一口普通话,又看他的衣着,问:”你外地人?过年了还来我们这儿旅游啊?”
许锋清了清嗓子,说:”嗯。” 低头看菜单。
女人说:”那你慢慢看,选好了叫一声。” 她转身也进了厨房。
许锋心不在焉的看菜单,后面几桌客人在热闹的吃喝,还划起了拳。他四顾这个饭店,不大,十几张桌子很挤,后墙上半部分是镜子,映着店里亮堂些,门口是柜台,上面摆着一个陶瓷招财猫和一只香炉。
过了一会儿,阿云从厨房走出来,捧着一只大盆,她从他旁边走过,朝他笑笑,走到后面桌上去。
她头发梳整齐了,脸洗过了,还有点湿。她还摘掉了围裙。许锋意识到,他之前买烟的时候,看到在饭店门口穿围裙洗菜的女人就是她。他竟然没认出她。
她在后面叫客人小心烫,一个客人招呼他的亲戚:”老板娘的粉丝汤好吃,跟我们本地做法不一样,尝尝。” 她笑着听。
许锋也在听。
她回到许锋这边,她已经镇定下来。她坐在他对面,低声问:”好多年没见。你怎么来了?”
许锋来之前心里已经想好道歉的话,但看着中年的阿云,坐在山里这样一个小饭店里,隔着二十八年的光阴,他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他不应该来。他来只是为了自己安心,其实早已太晚。没有任何行动和语言能够弥补,能够挽回,能够让自己坦然安心的回顾以往。他只有面对和接受和石头一样冷硬的过去和现在。
他缓慢的说:”阿云,对不起。“ 他没有再解释。
阿云没有作声,她听懂了。她低头看着桌面,一只手扶在桌上。
她的手指关节鼓起,指甲剪得很短,手背上的筋脉隆起,皮肤粗红。
许锋的两只手交握着,也在桌上,有力修长,因为晒太阳少,皮肤白皙,手腕上戴着一只样式简洁的手表。
“对不起。”许锋又说。
阿云抬头看他,眼睛里浮着一层湿光,却笑着,嘴角翘起,嘴边现出两条细纹,笑容里依稀还有当年的俏皮。她摇摇头:“说什么呢。以前的事情,早就过去了。”
她说着,努力的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
许锋的心皱缩起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路都是自己走的。我过的不差。你看,”她视线扫过他依旧清俊的脸和体面的衣着,微笑着说:”你看,你过的很好,我替你高兴。”
许锋也想笑,却满心苦涩,笑不出来。
客人们推杯换盏大声划拳的声音围绕着他们。
又有一群客人推门进来了,喊叫: “老板娘!老板娘!”
阿云站起来,招呼他们,她的小姑子也出来,帮忙拼桌子,挪凳子。
客人们入坐了。
小姑子走到许锋旁边问:”你要点菜了吗?”
阿云对她说:”我给他做一碗粉丝汤。你去忙吧。”
小姑子看看他们,那边的客人又叫,她急忙过去。
阿云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粉丝汤,这是我的拿手菜。”
许锋看她进了厨房。
他坐着等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柜台边,柜台旁边是通往厨房的门。
他看到阿云戴上围裙,咚咚的切菜,一个男人站在灶前,满头汗的颠锅炒菜,和她说话,她低头切菜,答应着他。
厨房的一角还有一个门,通往后面的院子,一个老人团着背坐在门口晒太阳,过了会儿,扶墙走进厨房,说:”我饿了。”
阿云放下刀,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急步去盛了一碗饭,夹了菜在上面,递给老人:”爹,今天忙,你自己先吃吧。”
许锋不再看,他坐回去。
过了会儿,阿云端了一碗汤过来,小心的放在他面前,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摆好:”我记得你喜欢吃鸭血粉丝汤,刚好今天杀了鸭子,有鸭血,尝尝吧。”
许锋拿起筷子,说:”谢谢!”
阿云轻快的说:”客气啥呀。 我还要做菜。你慢慢吃。” 她走到另一桌客人那里,让他们点菜。
碗里卧着半透明的粉丝,还有大小均匀的鸭血和碧绿的葱花,散发着香气。 许锋慢慢的吃起来,粉丝滑进喉咙,带着胡椒的辣味,粉丝汤的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来从前阿云在夫子庙,和他吃鸭血粉丝汤,看他爱吃,装作吃不下,分了她碗里的一大半给他,她那时候十七岁,笑容如花,看着他,满眼里都是他,满心里都是欢喜。
许锋一点一点的吃,吃了一半,喉咙抽搐,吃不下,他放下筷子,掩住脸。
厨房里锅碗瓢盆的撞击声、还有阿云的声音、她老父亲的声音、客人们划拳劝酒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许锋头脑里嗡嗡作响。
他站起来,拉开店门,不敢回头,一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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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站在高速休息站,手机叮叮的响,不断提示新的微信消息。
他点开,都是新年的各种问候,男人的、女人的,同学的、同事的、同行的,合作的、询问的、恭贺的、调侃的、客套的。
他一条一条的看和听,逐条的回复,处理着这些他熟悉的关系来往,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又上了路,来路已逝,前路尚长,唯有前行,唯有前行。
(全文终。谢谢一路陪伴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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