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7)
南京梅雨季节的时候,天地之间从上到下都是潮的,屋角生了霉斑,放在床下的冬天鞋子长了绿毛,行人从早到晚撑着伞,卖货的小贩穿着雨衣,眉毛上挂着雨滴,只有街上的梧桐树叶子洗的发亮,在灰白的雨里像绿色的玉。
阿云今天来找许锋,她一周可以休息一天,晚上下班也比许锋早,今天收了班就过来了。许锋还在吃晚饭,大伙儿围着圆桌吃饭,天花板上的筒灯照着三大盆菜,前一批吃过的人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有人看到阿云推门进来,就高声叫许锋:“你女朋友来了!”,许锋看见同伴们挤眉弄眼,有点害臊。他迎过去,对阿云说:“你等我一下,我就吃好了。”
阿云已经来过两次,已经和许锋的同伴认识了。她大大方方的在桌子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看看今天的晚饭:一盆青椒土豆丝,一盆肉末烩豆腐,还有一盆鸡蛋西红柿汤。她嗅嗅鼻子,“好香啊。”
大勇,一个厨房的学徒,就接口说:“和我们一起吃点。”他站起来,作势要去拿碗。
阿云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吃过了。”
大勇笑:“瞧不上我们的伙食吧。”
阿云嗔怪:“你干嘛一定要我吃饭?”
许锋看着大勇和阿云斗嘴,拧着眉头匆匆扒下了饭。
他拉住阿云,坐到大堂角落。
阿云从包里拿出一件衣服,她抖开衣服,提在手里,让许锋看:“你看!这件褂子不错吧,有个顾客买了,又说衣服做工不好,绽线,一定要退,那个女人很凶,老板没办法,让她退了。过季的衣服卖不出去,我花了十块钱,买下来,把线都缝好了。”
许锋瞧着那件大团花的褂子,觉得阿云穿有点老气。
阿云笑着看他,说: “你收好,寄给你妈,免得她担心你。这个褂子样式好,乡下没有,你妈肯定喜欢。”
许锋拿着衣服,心里热乎乎的,又有点不好意思,“不用了,你也在攒钱,要寄给你爸的,褂子你拿去卖吧,还能赚些钱。”
阿云把衣服叠好,放进一个塑料袋里,“我自己有数。你把衣服收好,别弄脏了啊。”
许锋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爱恋的看着她。
阿云脸有点热,推推他。“大家都吃好了,你去和他们收拾吧。“
许锋不舍的站起身,“我去收拾,你在这儿等我。“
许锋快手快脚的拖地洗碗,大勇笑他:”这么着急,怕你女朋友跑掉?“
许锋不理他,重重地把啤酒箱堆好。
旁边的伙伴起哄:“大勇,你没有女朋友,羡慕人家小老弟了吧。”
大勇也斜着眼,瞟许锋:“我羡慕他? 找到女朋友算啥,看的住才算男人。“
他拍拍自己厚实的胸脯,然后撅着嘴,做了个下流的手势,伙伴们哄堂大笑。
许锋冷着脸,对大勇说:“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大勇嘿嘿笑:“你傲气什么呀?一个打杂的,还和我不一般见识?文绉绉的。”
他比许锋高半个头,俯视许锋。
许锋胸口憋着火,脸上涨红起来,眼睛瞪着大勇,脸逼过去。
大勇不甘示弱,攥起拳头。
伙伴们一看他们俩的样子,赶紧把他们分开,哄他俩:”闹着玩的,别当真了。“
大勇顾忌着在店里,悻悻的一甩胳膊:”别拉我,谁当真了,开个玩笑而已。“
许锋忍着火气,“这种玩笑以后不要开!“
大伙儿打圆场:”好,好,以后不开你的玩笑。“
许锋恼火,又发不出来,脱了白制服,挂在墙上,转身就走。
他走到大厅口,脚步停下来。他看到老板在和阿云说话,老板站的离阿云很近,阿云抬着脸,笑容满面,灯光晕染着她的白裙子,留下一圈暧昧的影子。
他走过去,站在他们旁边。
老板笑着对他说:“许锋,我们要找个服务员领班,你女朋友可以来试试嘛。”
许锋僵硬的回答:“她已经有工作了。”
阿云觉得他回答的太直,补充说:”谢谢老板,要是我找工作,一定来麻烦您。“
老板大度的说:”好,我这儿工作总有的。“
他看看许锋:“你女朋友比你机灵啊。”不等许锋回答,他晃晃手里的车钥匙,就走了。
许锋要说什么,又来不及说了,脸上尴尬。
阿云轻笑。
许锋狐疑的看她。
“你怎么就这么直接回绝老板呀?”阿云说:“他好心问我们,不用说的那么死,说不定哪天需要人家帮忙了呢?”
“你想到这儿上班吗?“许锋闷闷的问。
阿云 端详他的脸色,“我不想,当服务员没有卖衣服挣得多,还要看客人脸色。我不过是想对你的老板客气一点。”
她摇摇他的胳膊:“高兴点嘛,嗯?“
许锋无可奈何的笑笑。
他送她去共交站,他撑着伞,她紧靠着他,雨水流淌,从树上、从空中落下来,树叶被雨打的咚咚作响,微凉的雨溅到腿上,脚趾里粘着湿泥沙和细碎的草叶。她的鼻息吐在他的耳边,他握紧伞,心神摇荡。
公交车的灯光闪烁在街上的雨水中,许锋收起伞,递给阿云。
“回去当心点。”
“好的。”
“早点睡。”
“好的。“
阿云踏上公交车。
“等我再攒点钱,我就找其他的工作。“许锋又补了句。
阿云回头,她洁白的脸像一朵栀子花开在昏暗里。“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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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一路走回宿舍,走在幽暗的小巷里,两边是矮墙,墙后的屋顶上是暗红的天空,无数的雨穿破阴沉的天落下来,落在湿滑的屋瓦上,落在肮脏的小路上。
雨声里只有许锋一个人的脚步声,隔得很远的路灯照亮了一小团路和灯杆边两截湿漉漉的电线。
许锋走着。偶尔路过一个亮着灯的人家,门缝里漏出一线灯光,苍白的漫在濛濛的雨里。
回到宿舍,同屋的人在打牌,一个电灯泡吊在半空里,四个人都一手握牌,一手夹着烟,盯着牌,聚精会神。许锋倒了点热水,泡了泡脚,缩在床上看书。他前几天从收废旧的老人那儿淘了两本旧诗集,刚开始读。
过了会儿,屋外传来老陈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哭声。
老陈声音低沉,带着威吓,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
许锋放下书,走到门口看。
一个女人拉扯着老陈,老陈低头推她,女人哭的声音高起来,老陈着急的去捂她的嘴。
许锋回头看同屋的人,没人在意,他问:”老陈在外面干嘛呢?“
一个打牌的人从烟雾里抬眼:”他老婆来找他,两口子可能吵架了。“
许锋想回到床上,那个女人跌倒在地上,老陈低声的骂,许锋想到老陈对他挺关照的,又是老乡,伙伴们没人出来管他们,好像没人关心的样子,不太好。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就不好装作没看到。他还小,不知道其他人都不出去是有道理的。
他走过去,问老陈:”老陈,怎么啦?”
老陈看到他,尴尬的笑:“没什么,这是我老婆,没事,没事。“
地上的女人捂着脸,呜呜的哭:”我活不下去了!”
许锋看到她衣服都湿了,扶她起来:“地上湿。起来吧。“
女人起来了,窗口透出的灯光照到她黑廋的脸上,她眼窝凹陷,鼻头哭的通红,鼻翼边两条皱纹显出深深的苦相。
老陈气恼地对许锋说:”乡下女人没眼光,非要我回老家去。”
许锋劝女人:”老陈在这儿工资高呢,回去在我们老家挣不到钱。“
女人摇摇头:”你不懂。”她的眼泪又淌下来了。
老陈摊手:”你看吧,人家都说南京好,我在这儿挣钱养你们,你非要我回老家,真是的!“
女人看看许锋,不说话,只是哭。
许锋对老陈说:”外面下雨,进屋里吧。”
他们进了老陈的屋里,同屋的两个人知趣,说到其他屋挤挤睡,让老陈留他老婆过夜。
许锋又劝了老陈老婆几句,回了自己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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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来,雨停了,满院子晴光。许锋在屋檐下刷牙,看到老陈的老婆蹲在一个大盆前,吭哧吭哧在搓衣服,太阳底下看,她很矮小,穿着老气的深蓝褂子黑裤子。她蓬散着头发,用力的搓拧,对着老陈衣服上洗不掉的油渍叹气。
许锋刷好牙,把水杯里的水泼到水泥地上,老陈老婆抬头看到他,对他笑笑。许锋和她打招呼。
她从老陈那里知道了许锋是老乡,而且昨晚没看清许锋,今天白天一看,原来还是个男孩子,她姿态放松了,说话带着一股亲热,“孩子,你哪个镇的?”
许锋回答她:“上集的。”
她笑:”我妹妹就嫁到上集。”
许锋有半年没有听人说过家乡小镇的名字了,他的眼里几乎冒出了眼泪,他为自己激烈的情绪惊讶,掩盖的垂下眼帘。他咳了一下,“哦。”
老陈老婆把衣服一件件挂到晾衣绳上。老陈从屋里走出来,胖大的身子占满门框。
“我要去上班了。你自己坐车回去,家里老人孩子没人看呢。”
老 陈老婆手里挂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脸,手垂在身边:“那家里那些事情怎么办?”
老陈走过来,推她:”进屋去!昨晚不是说好了嘛。你收拾收拾,回去!”
他老婆甩开他的手,低头走进屋子。
过了会儿,许锋在屋里,老陈老婆拎着个袋子,站在门口问:”小老乡,我要回去了,你有什么东西要捎回去吗?我到我妹家去的时候,可以帮你带过去。”
许锋想了想,把阿云给他妈买的衣服拿出来,找了张纸,匆忙写了几句话,叠好,添上家里的地址,一起递给老陈老婆:“阿姨,麻烦你了。”
她接过来,弯腰塞进袋子里。她要走又不走,终于犹豫的开口:“孩子,你是我老乡,我看你很懂事,你能帮我看着点老陈吗?”
她的脸是农民的脸,风吹日晒刻下了一道道痕迹,颧骨突出,嘴唇干燥,眼睛泪汪汪的,圈着皱纹,像一只忠实的狗。许锋看着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心里很软,这些一辈子困在农村的女人眼里只看到男人和孩子,自己活得像个影子。
他安慰她:”老陈人很好,老板很器重他,你放心。“
她叹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唉,要是他做错什么事,你、你提醒着他一点。都是老乡,互相照顾啊。”
许锋觉得她这么担心老陈,有点好笑,又觉得她想的太多,他直截了当的说:“老陈和大家关系都不错,但是他没有和女人交往的。”
她点点头,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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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走出巷口的时候,看到老陈老婆走在远处大路上,她拎着蛇皮袋,张望着路口,停下来,向一个行人问路,对方给她指了个方向,她就慌慌张张的过马路,不停的左右转头看车,走到一半绿灯变红了,她着急的拖着袋子跑,差点被一辆面包车撞了,司机从窗口探出头来骂她,她窘着脸,呆站着,后面的车不耐烦的摁喇叭。面包车开走了,她从车流里穿着,慌乱的跑到路对面。
许锋站着,看她廋矮的背影在城市里无所适从的忙乱,他想赶过去帮她,但是脚钉在路上,动不了。
老陈老婆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许锋转头,继续往饭店走,胸口里堵着块东西,一口气吐不出来。
南京的梧桐树枝叶茂密,遮蔽了天空,许锋走在树影里,身边的人们衣冠楚楚,神态自若,他们走进属于自己的学校或单位,没有人担心前途,没有人需要挂念家乡。
他握紧手,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