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杯中外诗歌散文年度赛入围展：380号李淑鸿

感知父亲

□山东夏津 李淑鸿

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形式开始写我的父亲，关于父亲的所有片段几乎贯穿了我生命的全部。在我消逝的既往与无法预测的未来里，父亲如影随形在我生命的每一次呼吸与脉搏的跳动中，不管是在我沉思凝望，抑或回顾的找寻里，父亲在我人生之初的感知里无处不在。    童年趴在老槐树下，一言不发盯着地面上蠕动着的蝼蚁的我，在斑驳的日影里窥见了父亲严厉的面孔，我张皇失措地爬起来时，炙烈的光线，正穿过叶片的缝隙照进我的视线里，且闪烁着波云诡谲的光……父亲不容我有任何的辨驳，以不容置疑的姿态，俯视着儿时的我……于是，在那个有着流水痕迹的夏天伊始，我的世界里熟知的父亲，便如阳光下那群秩序井然的蚁群，由陌生遥远而又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明朗甚至于温和。 在儿时那个狭窄的小院里，我唯一的欢愉是窗前那棵高大茂密的槐树，它的花味与香甜，还有嗡嗡飞动的蜂儿，在我生命的流年中尤为温馨，但它却是一段一闪而过的插曲，不会长久，永远只是我内心的一种奢侈，与不可企及的心愿。记忆中最深的恐惧，全然是来自于父亲的，为生活所偪仄，我的感觉常常被笼罩在，一种沉重窒塞的家庭氛围里。我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雀，不管如何恐慌的躲避，至生却没有逃离出那种压抑的气息。那时才几岁的我会因害怕而全身战栗，我自小的认知里，便以为成人的世界里，注定有太多的争吵与焦躁。当时的父亲断然没有意识到，不安定的家庭环境会对我性格的形成至关重要，并且这个影响会延续我的一生。我总是无法让自己原谅父亲，我固执的以为，我对疼痛孤独的害怕、对温情的渴望，以及那种内心的孤苦无依，父亲终是读不懂得。我与父亲几乎没有过任何肢体接触，我不曾记得在他的怀里温柔的撒过娇，我们没有过敞开心扉的畅谈，我们就这样在彼此不了解的生活里生命发生交集，然后又因矛盾的碰撞远离或趋于平行，我们不动声色却相守无事。而此时，我最悔恨的是，我与父亲相守时，年幼的我却没有珍惜……    如今，我重新回想这段往事时，我逐渐明白，那个贫穷岁月里，为生存压力所相迫的环境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只是曾经的我却无法释怀，我把自己行走于世时，对周围的戒备与信任感的匮乏而导致的痛楚，全都归究于父亲。那时，我为自己根深蒂固的自卑怯懦，与内心的自我压抑，都找到了最直接的发泄口：是父亲在我童年最需要呵护的时候，让我情感上缺失了本应有的关怀。只是现在，我却遗憾于我过于自私的一面，以及童年里的我对父亲的偏见。童年无法更改，幼时，执拗的我并没有对父亲的一生有过更多深入的思考。    父亲对我一意孤行的教育方式导致我来到这个世间，便无意识的选择了一个自我封闭的空间，在这个心灵只容我一个人自由流淌的天地里，我可以不因俗尘的羁绊而遏抑。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愿意如此。曾经以为父亲一直是错的，对他传递给我的生活态度不满、对他行为的怨尤，直至那个晚上他永远的离开我时，不曾相见最后一面的我仍旧耿耿于怀。他对我曾经淡薄的态度，导致了我一生在自我矛盾的迷惘中无所适从。但在没有绝对倾轧与公平的世事中，父亲又何曾是错的？当我无法走进他内心的世界时，表面的浮像掩盖了真实的父亲，不愿意言谈的我们，最终错过了推心置腹的机会。父亲活着应该是最累的，只有到今天，在我走过那么多世事沧桑后，再回头重新审视，这个曾经给予我生命的男人时，我所有童年的屈辱与不幸不是父亲的有意为之，我秉性的多愁善感，与对事物的排斥里面，有我天性忧郁的成分，只是负载着生活重荷，有那么多人生羁押的父亲是无力察觉的。处在那个贫寒的年代，几乎所有的人都有那样的经历：忍耐、麻木，或认为一切理所当然。而我却以自己独有的敏感，把自己与他们隔离在不同的世界。是父亲用他一生最博深的爱，保护着性格迥异的我安然的存在，直至我长大后能够按自己的个性随意的生活，而不会受到来自生存威胁的影响。

现在我站在我生命的长河里，解读我的既往，其实我一直生活在一个拒绝融入和接纳的过程里。由于我的自卑与怯懦，我对所有的人，包括我存在的这个世界怀有深深的恐慌。我一直以胆怯的心理来应对这个纷扰的俗尘，我怕我的举止稍有不慎会遭到歧视、鄙薄与嘲弄。生活中喜欢保持沉默的我，始终找不到更好更准确的语言，与身边的任何人交流。羞怯，让我学不会勇敢的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即使于父亲我也始终木讷。我对所有的人保持距离，甚至于包括身边最信任的人。    当某一天的清晨，我迎着太阳的光芒行走时，那种心中萌动的，极度的欢快与悲殇同时重叠交叉，埋藏许久的潜意识突然豁然开朗，因害怕重复记忆中的伤害，而呈现出来的自负自傲，演绎着我多重复杂的人性。那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与自闭，以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烙印在我的心里。 蒙台梭利说，一个人无论身心哪个方面的病痛，如果病根出在童年的话往往是很难治愈的。曾经在父亲活着的每一天里，我的意识里都对他充满了怨恨，即使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倾尽所有，把辛辛苦苦挣到的血汗钱放到我的手里，让我成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时，我对他的蔑视与厌恶依旧有增无减，我认为他所有的付出，都不足以抵消我对人生忧怨的态度，我对人生的厌悲与他身上冷漠的父爱有着必然的关联。    当有一天生活的真实告诉我，我所有的伤害不全是缘于父亲，而父亲只是一个载体，是在那个凝滞的乡村里，被生活磨难压垮了的每一个家庭的缩影，是那个贫穷岁月里历史的产物和悲哀，它是一个时代存在的现象。有时候我知道，但却无能为力时，我常常让自己陷入无以复加的纠结中，我想沉默的像一座山的父亲一定能懂，但他的敦厚克制掩饰了他内心的夷犹与无奈，他承担了生命中的艰苦与重负，他没有条件像我一样，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愤慨与忧虑：满目疮痍的岁月，已剥夺了他想象的翅翼。 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过度的夸大了我曾经的感受，因为敏感的心理而影响了我对童年的判断？其实，我并没有意识到在那个年代，我较同龄人命运的转变全是因为父亲。是感性的我太偏执，相比较于他给予我的物质需求，我更多的期望拥有一个健康的人生理念。但我却忽略了，人生的极至是建立在彼此尊重和相互理解的基础上的。我之所以今天能够自由的抒写文字，是父亲用他独特的教育方式支持着我走出了那个闭塞的小村，使我得以以更从容的心态生活。总以为，我的情感是一颗种在没有阳光吹拂缺乏雨露的泥土里的种子，只能腐烂在密不透风的土壤里，然而当沉睡的灵魂因为黎明的歌唱而苏醒时，所有的故作麻木的，缘于父亲的一切往事终究蜂拥而至。     我和父亲点点滴滴琐碎的经历中，因为激化的矛盾和意外的冲动，曾经如陌生人般保持过沉默，我拒绝和父亲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我变得越来越令父亲费解，一度，感性的我以为我们再也没有相拥的能力……日渐衰老的父亲，颓靡的情绪和佝偻的躯体，停留在那个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小院里，让我哀伤……父亲疼爱了我一生，也包容了我一生，他放任了我的恣肆生长，和随时都不确定的情感发泄。父亲对我所有的惩戒：体罚、责打、讽刺，甚至于谩骂，是被横亘的生活和渺茫的希望，击打的体无完肤时最赤裸的表达方式，这种爱粗鲁野蛮，甚至于冰冷的没有丝毫的温度，但是相比较于现实的残忍，若干年后长大的我，在风起云涌的岁月中，面对着变化莫测的人性，和生活中猝不及防的讥笑、诽谤时，能够心如止水，不因事物本质的蒙蔽，而有起伏跌宕的情绪波澜，我感激于我的父亲：童年那近乎摧残我全部梦想漫长的心理束缚，又何尝不是父亲对我最深厚的赐予？     读懂父亲时，父亲已然离去，而我的心也因几度的伤怀而沧桑。我想父亲行走于世时，想起当年孤僻自闭不懂事的我，对他的怨恨和不解时，是否会心生愁憷？那一刻，我知道了父亲的爱自始至终都是我生命中最踏实的存在，可以触摸，是我的自以为是遮敝了它，只是我不愿意承认。曾经执着的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理解父亲，这个在我生命中对我苛刻的男人，却是以一种最诚实最直接的行为教育着我的童年，尽管他太过吝啬，而现在想来，如今的我又能做到他的几分？他剥夺了我小时候所有的乐趣：他禁止我逃学去爬树去捉聒噪的知了；他不容忍我上课时偷偷溜出教室到河边去逮泥鳅；他不准我在清晨趁果园里的老爷爷还未睡醒时，爬上树杈去摘香甜的果子；他不允许我在奶奶吃饭时盯着奶奶手里的馒头……我的童年就这样在他的管制下了无趣味，那时我始终认为，父亲和我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精神世界，我怨恨他的专横与对我的不怜悯。    世上的爱有许多种表达的方式，而父亲只选择了一种，只是青春年少的我不懂。成年后，当我历经人性的奢望与劳碌的辛酸后，却最终感恩于我的父亲，因为那种爱恰恰是最适合我的。因为父亲的隐忍与倾其所有，我才有能力不因人际酬往的疏离而尴尬，可以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躲在自己的臆想里，埋首于文字而没有生活的忧虑与焦灼。    对父亲的愧责，如同撕裂的伤口，疼痛是在他离开我之后，这种负疚感像荒野里蔓延的荆棘，匍匐在地面的每一个罅隙，无论我旋转的角度最终停留在黑夜的那个方向，它伸出的触角都会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深深的刺疼我。于是，在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里，我总想躲避人群中虚伪的自己，我不敢想起他，我甚至拒绝听到与他相关的任何故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无眠的我坐在漆黑的夜里，由于对父亲无法自制的想念而失声痛哭，我想如果父亲活着，我们的关系，将会因为我对父爱的重新定义而有所改变：我们会彼此温柔相待，我会珍惜依赖他陪伴我的每一个日子。我再也不会，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刁钻刻薄或任意妄为，我想我们厮守的亲情会比以往累加的总和还要融洽。而现在，父亲却不给我任何弥补的机会。醒悟，是在肆无忌惮的恣意后，却再也没有可以让我想牵的手时……     父亲居住的老屋，是我无数次停留的地方，那熟悉的气息和敦厚的声音像儿时拔动的琴弦，却律动着一种忧伤。不停的驻足与回望，成了我感受父亲唯一的途径。    对于父亲那种丝丝缕缕的想念，会在某一瞬间让我的情绪完全崩溃。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那个最疼爱我的人被我疏远后，当我再回头疯狂的寻觅时，他已与我阴阳相隔。我纵是翻越万水千山，又能觅到往昔的几何？     当我倍受外界的冷遇与内心的拷问后，我感谢父亲，因为生命中我们曾经的不融洽，与他固执己见的育人方式，导致我自小建立的认知单纯洁净，只有善恶是非的评判理念，而没有与外在碰撞所产生的挣扎与呻吟。自小我与父亲相处的行为，使柔弱的我得以在这个喧嚣纷扰的世间能够自我屏蔽，而没有任何顾虑与忌讳。我能够生活在一个自我垒建的桃源，而不受任何人的惊扰，是因为我随意而又清净的个性，我拒绝自我伤害与斥责。因为与自己的内心达到的一致，我从而默认了世上以各种形态存在的社会现象，这与我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我之所以缺乏对自身本质自觉的认识，是缘于我的浅薄与无知，当我勇于摒弃羞怯与自私，敢于正视人性中另一个隐蔽的自我时，父亲已成了我一生中的膜拜与仰视：父亲在自然上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尽的一切努力……父亲于卑微的我，何尝又不是伟大的？    我是否拥有理解父亲，以及这个世界的能力，所谓的爱与怨必定是激荡不安的，它折磨着我的内在与待世界的态度，我又何曾对自己的人性，敢于勇敢的解剖批判？我袒露的只是父亲，我是否能够探寻到，那更为深沉的缘于我自身的痛感？我想，在那个我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而转身离开的夜晚，疾病缠身的父亲，在终于摆脱了他穷尽一生的辛劳和奔波，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否如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一样，充塞着对亲人的不解和对命运的怨忿？我知道，当我最终鼓起勇气，以文字的形式向父亲承认我的过错时，我能感知父亲的目光，在我触及不到的时空里正不动声色的倾听，他一定一如我小时候的严谨与刻板，但此时，我的忏悔，能使我在活下去的每一个时辰里，得到抚慰吗？我自问。     父亲不动声色，以一种不近人情的格局诠释着他的阔大厚重，使我幡然醒悟后，能逾越世俗的偏见与假象直抵事物的本初。父亲给予了我他生命的全部，不仅仅是表面的物质需求，他的爱已超越了单纯的精神层次。几十年来当我扫尽世间尘嚣，心中生起随喜般的誊念时，父亲曾经最为朴实的一面，和对我粗糙的爱怜，成了我每每忆及便会酸楚的伤痛。我知道，无论我的文字如何的饱满与丰润，我游移的笔调都无法完全触及真正的父亲。     风华与孤寂，喧嚣与静默，执着与徬徨中，对于父亲，我终究是欠他的……

【作者简介】：

李淑鸿，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德州市作家协会会员，2018年末始于纸刊发表文章，在2019年第三届中国夏津椹果诗歌散文全国征文比赛中，作品《又遇“江南”》获散文组一等奖，2019年山东省庆祝建国七十周年推文大赛原创作品《祖国，我的母亲》获优秀奖，2019年德州市庆祝建国七十周年文学征文原创作品《江山如此多娇》获优秀奖。2019年夏津颂歌献祖国征文中原创作品《故乡》获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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