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梅派青衣周正雯
前排左边第一人为周正雯老师,时间大概是50年代初。 演出剧目为《霸王别姬》。后中为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饰演的虞姬。
14岁那年春天,在县中初二(三)班教室上自习课的我,正和同学们围在一起玩得欢畅,突然看见副校长的身影从窗外飘过,大家一哄而散各自进入看书假象,副校长推门而入,她站在讲台前,眼睛扫了一圈后落在我身上,你出来!
我心紧张,想着必定是自己何时犯了错。低头快步出了教室,身后传来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声。
副校长分管县中的宣传队,我那时是宣传队合唱团的演员,县中宣传队不仅在自己学校演也经常到其他校演出,副校长是无锡人,南方的普通话和冷若冰霜的面目神情让宣传队的同学都怕她。
走廊上是初春的阳光,校长不客气的目光带着质疑和不满的样子问我:你什么时候考地区京剧团的?
她这么一问我才想起似乎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副校长接着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说:你不用来上学了。明天到就到地区京剧团报道。
说完副校长转身就走,我先是一头雾水,继尔高兴。不用上学了。
三个月前,从校宣传队合唱的同学中间传出一条消息说:地区京剧团来人在县里招演员,他们就住在县招待所。传话的同学说副校长带了校宣传队独唱的几个人去考过了。
同学中有人提议,我们也去考考看!大家很兴奋,下午放了学就去,在县招待所见到了地区京剧团的三位老师,两男一女。天冷,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其中的女老师就是周正雯。那天她还戴着大口罩,只露出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我们去了三个人,每人唱一段,我唱了一段京剧样板戏《杜鹃山》里的《家住安源》。这之前学校里没人听我唱过,《家住安源》是父亲教我唱的,我每天放学回家就练这个唱段,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我想也许父亲心里有数,总希望我能有一技之长吧。就像小时候还练过乒乓球。
《杜鹃山》,杨春霞饰柯湘
那天显然我的唱打动了老师们,因为另两个同学一个唱《老房东查铺》,一个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都只唱了第一段就被叫停了,只有我从头唱到尾。
老师们又把我们三个人的腰腿功夫试了试。什么时候有消息也没说,我们就走了,大家似乎并不介意考上与否,就只是为了试一试,看看京剧团的老师长什么样。
我记得我们三人考完后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了县城对面的澡堂洗了澡。另两个同学一个叫刘小凤,一个叫王兰。我考进京剧团后她们也都先后离开了县中,王兰随父母回了南京,刘小凤随部队的父亲去了泰州。不知她俩可记得这一段往事。
后来知道,周老师们曾到县中招生,副校长安排了她认为最好的学生到校长办公室表演了节目,五六个人,竟没一个考中。
所以副校长通知我时一付不乐意的样子。
我此后人生十多年的时间里都是和周老师朝夕相伴,形同家人……
并非想像得那样简单,我和一群来自各地的同龄人并没有上台演什么戏,我们进了文训班,也就是后来的戏校,在那里开始了枯燥而艰难的基本功训练,周老师不仅分管我们的唱念做打基本功训练还兼管我们的生活作息。而她的爱人唐次云,原是京剧团一名武生演员,也成了我们的武戏老师。
周正雯老师90大寿,学生们为她贺寿,话说从前
80年代初期,样板戏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古装戏开始粉墨登场出现在剧场里,看惯了高大全现代样板戏的人们突然觉得才子佳人的古装戏才更有人情味儿。
文训班上午武功课,下午是唱腔课,唱腔课也不再是样板戏唱腔而是梅派青衣的代表作《生死恨》《玉堂春》《宇宙锋》《武家坡》《霸王别姬》等剧中的代表唱段。
下午的唱腔课经常会到周老师的家里上。京剧团大院子最后一排房屋中间是周老师家,里外两间,外加一间小厨房。里屋墙上挂着周老师和唐老师的结婚合影,黑白的,一对明眸皓齿、神彩飞扬的年轻人,幸福地笑着……
戏曲的传承依旧是沿袭从前的口传心授法,周老师一字一板地教我们。她带了三个学青衣的,没有课本也没笔记,我们围着她坐在餐桌一圈,她唱一句我们学一句。她的表情丰富嗓音丰沛,坐着说戏也仿佛在台上一样入情入境。
那十多年里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我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
跟她学的第一出戏是《樊江关》,我的樊梨花。
《樊江关》王瑶卿饰樊梨花、杨孝亭饰薛金莲
《樊江关》梅兰芳饰薛金莲、朱桂芳饰樊梨花
第一学期只有两个月,两个月其实只是看看有哪些孩子有条件能进入下个学期。汇报演出时,正是三伏天,化好妆,勒好头,扎上靠,穿上那一身二十多斤重的行头,我差不多就要昏过去了。
从化好妆穿上戏服,周老师就拿着扇子不停地给我扇,第一次扮上,大热的天穿着厚重的戏服,对一个只训练了两个月的孩子来说真是不容易。台上的大幕拉开,樊梨花就要上场,可我却脑子一片空白,急急风的上场锣鼓声中,我被周老师推出了二道幕,这一推也就出来了,亮相,走至台口站稳,双手套翎子,一抖身后的大靠,亮相,开口清唱“女将英豪,强敌扫”,一出口就顺了下来,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到了和小姑子薛金莲开打时又乱套了,樊梨花和薛金莲身后的长发穗在旋转时绕到了一起,剧中的开打成了真的开打。台下有人笑。台上的一对姑嫂狼狈极了……戏没停,锣鼓声还在响,大概有一分钟时间两人终于解开,周老师站在侧幕边并没有着急的样子,似乎无论台上出什么状况都在她预料之中……
第一学期后,六十多个孩子只留下五个,三女两男成为文革后地区戏校的第一批学员。接着又招了第二批第三批,开了戏曲理论课和乐理课……
和戏校一墙之隔的地区最大的影剧院,现在的淮安人民大会堂,当时叫淮海影剧院,改革开放后常有一些大剧团和名演员们到此演出。每逢此时,我和学姐学妹都会伺机翻墻而出,去看演出。东方歌舞团中央歌舞团上海芭蕾团的一些经典演出都是当时翻墙看来的。
那时第二批第三批小学员都招到了,学生多,老师们轮流值班查房。因为跑出去看演出,我们就不可能按时回校,就让同宿舍的小师妹们给我们打掩护。每个房间八个人,上下铺,晚自习课时我们几个要溜出去的人就会把被子铺在床上,里面放上衣服架子什么的做个假样。
但有一回还是被周老师逮了个正着,似乎是中国广播艺术团李谷一来的那场,演出结束后几人悄无声息地掩饰心中兴奋,刚从影剧院翻到墙上,要往下跳时,一束手电筒光“刷”刺到了脸上,那晚周老师值班,一下逮了仨……
没什么说的,被老师骂一顿是当然。她骂人常用的词诸如“混吃等死,棒槌”等等,大多是旧戏班里的那些惯用语系。而在其后的几天里她依然会提起这事,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从前她在“正字科班”时是如何练功如何尊重师傅的。通常我们也是要被罚的,上基本功课时别人休息,晚上跑出去看演出翻墙的学生不能休……
她的老伴唐老师在此时往往会开我们玩笑说:小麻雀还能玩过老麻雀呀!
关于“正字科班”
上海戏剧学校是一间培养京剧演员的学校,1939年成立于上海。许晓初等人筹资创办,陈承荫任校长,学制7年,实行走读,不供食宿。教学除专业课外,兼学文化。招收学生100余人,均以“正”字排名。演出剧目为传统戏和一些本戏。1945年停办。
“正字辈”部分教员学生合影
1941年费穆导演《古中国之歌》,上海戏剧学校第一期全体学生合演
但我们也常常受邀到她家蹭饭。周末我们还可以留在她家看电视,一直看到所有电视节目都播完、电视机上是黑白小方块为止。80年代电视还没普及,周老师家有一台黑白小电视,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排球女将》什么的都是那个时候看的,周老师知道我们要去看电视,还会提前放好小椅子。
周老师是浙江省新昌人。从小被父亲带到上海学戏,后入“正”字科班。这个科班里有名的角儿不少,台湾的顾正秋、江苏的陈正微、上海的孙正阳,等等。解放后周老师曾跟随梅兰芳剧团演出,我看过她的剧照,是和梅兰芳先生演《霸王别姬》时的合影,梅先生的虞姬,周老师另外几个女演员扮的女兵,真是漂亮。
周老师带我们练功时总说她们从前在科班时练功有多么地残酷,戏班的教师爷们拿着藤条做的“把子”,让学员拿上顶,或下着腰,不许动,他们自个一边抽着烟,一边说闲篇,没两袋烟的时辰学员们就得一直耗着,反之挨揍不说,还要加倍地练。
梨园古训“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对她的这些教导,多年后我看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时,电影中的那些画面台词竟和我年少时的情景一个模式,心里悲欣交织。在黑暗的影院里一直流泪,片尾曲“当爱已成往事”响起时……我心里对青春的记忆被这句歌词深深刺痛,一泄千里……
几年后我们从戏校毕业到京剧团,周老师也和我们一起回团。她还负责我们的练功和教学。我们一干小学员晚上跟着大演员们跑龙套,白天跟周老师学戏。
周老师有时也上台,很少。看过她在《逼上梁山》中饰演领舞的舞女,用一个词叫“惊艳”。每晚轮到她出场时,全团的演员都会站在幕两边看她。台上的周老师风情万种,不放过一个“表演”机会,这样的龙套对多数演员而言,不过是个龙套,大多不会认真对待,更有不屑。周老师却不然,眼神、身段,一个空白都没有。对长期渴望舞台而不得的演员来说,台上这三两分钟足以让她心怀敬意而仔细到从第一笔的油彩到最后一根裙子腰带,她可以把这三两分钟的龙套舞女当成《贵妃醉酒》来演!
她原本可以回省城的,不知为何支援苏北后再没回去。文革时她被“打倒”到印刷厂当工人,三个孩子都是长身体要吃饭的时候,她每天早上把一斤面条下好,放锅里烂到中午再吃。这样面条的份量就多了。文革前她在地区京剧团主演过《武则天》《谢瑶环》,近百场。文革结束后她无戏可演。只能在剧团带带小学员或管管后台的化妆,实在没人演的角色她就上,比如《逼上梁山》的舞女,《三打祝家庄》中的顾大嫂。
她偶有不满,但决无乞求之意,她为人处事的态度注定了她不可能八面玲珑。
1988年我离开剧团,不常见到周老师。忙于事业,成家。后来调报社,有机会常去京剧团采访。见到周老师,她总是特高兴:我的大徒弟来看我了。在京剧团时,大多时候她对我是严格的,少有这么随意。
看过她七十多岁还在台上演《霸王别姬》,那是老干部艺术团的一次联欢。台上的她竟把虞姬演得凄美惊艳,唱腔依然行云流水,身段依然婀娜,那时她已经七十有一,不仅舞剑,还下腰,我惊讶地看着这个一辈子心里只存着艺术的人。
她的老伴、我们的武功老师唐老师去世时,我又到周老师家,这个家和我二十年前刚到京剧团时看到的家一无二样。天冷,悲伤的周老师穿着好几层鼓鼓囊囊的旧衣服,所有的家具用品竟都是从前的模样,我抱着周老师坐在那张旧大床上失声痛哭。
这是我第一次抱着周老师,从小跟她练功从没有过这样的举动,喜欢她但羞于表达。那一刻我能感受到衣物里面那瘦削的身子骨,无力而又被动。我为这个没一点变化的家,为我这么些年忙于自己的事而没有关心过她心痛无比……
周老师现居上海,大女儿处,我时常想到她。
德艺双馨周正雯
《上海戏剧》1986年第5期
2009年,上海戏剧学校“正字班”从艺七十周年聚会:赵正珠、贾正云、周正雯、朱正琴、张正芳
刘季诗集《美声·青衣》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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