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文学经典——在心里植一片森林
在所有的教育中,文学教育的重要性和特殊性是不言而喻的。何为文学教育?它不限于人们通过解读文学作品,达到丰富文化知识、提升文化素养的精神教育,它还包含着思想教育、审美教育、情感教育、道德教育等多个层面,文学教育是一种全方位的教育,是一种综合性的教育。文学教育需要有老师的教育、指导,但有一个环节是无人代替的,那就是自主阅读的过程,阅读,尤其是阅读文学经典是实现文学教育的根本途径。
经典是什么
我们对文学经典的一个基本看法就是,不读而还是经典的。为什么不读而还是经典?这其实是说,文学经典不是由读者决定的,你喜欢不喜欢,它都是经典;你读不读,它都是经典。有多少人读过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这样的皇皇巨著?有几个人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读过莎士比亚、巴尔扎克、茨威格、米兰·昆德拉?中国又有几个人真正读过鲁迅?文学经典的价值不由你是否读过、是否喜欢来证明,经典是在不断的阐释和对话中得以建构的,是在历史与当下的交融中逐步形成、积淀的。阅读说到底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不是群体性的问题,而是个性化的问题。
读不读书,读多少书,决定了一个人的智慧与成败。独立思考是人很重要的能力,但没有读过几百本好书,就谈不上独立思考。每一个生命都需要文学的滋养和支撑,阅读文学经典可以无限地丰厚生命体悟,有效拓展生命的长度和宽度,增加生命的厚度和深度。人的一生如果一部经典都不读,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人的长相是无法改变的,但读不读书是自己掌握的。读没读、读过几部经典,往往决定了人生的底蕴和高度。
如何走进经典
有一个现实问题是,书是看不完的,文学经典也是读不完的,如何走进经典就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重要课题。走进经典包含两个问题:一是如何选择经典。文学经典浩如烟海,我们需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去选择超越时代而具有永恒价值的经典,去选择经典中的经典,去选择更贴近现实生活的经典。二是如何阅读经典,这主要是指阅读经典时的心态。首先要迎难而上,篇幅长可以慢慢读,难理解可以反复读,阅读没有捷径,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耐心读。当代作家毕飞宇说:“事实上,我的阅读也快,大部分时候,一目可以十行。但是,在我阅读经典的时候,我甚至连一个词、一个字都不愿意放过。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知道字和词的意义,它意义重大,它是一个作家的终极,它也许就是本质。在许多时候,你把字和词错过了,你就把整个作品错过了,甚至于,你把这个作家就错过了。”毕飞宇对待经典的态度,其实就是挖掘经典意义的根本方法。
其次,读者与文学经典要互相触摸,要寻找自己人生与作品的摩擦力,找到作品中有所感动、有所触动,甚至是相抵牾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你和作品贯通的连接点。找到这个连接点时要停下来思考,思考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原因,这实际上是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态度和人生选择。
最后,读者与文学经典要互相碰撞,经典不仅是作家与自身的对话,同时也是读者与自己的对话,我们要用自己的人生体验去碰撞作品和作家,尤其是年轻读者,尽管阅历有限,但这丝毫不影响有自己独特的生命体悟。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既可以把文学经典中最有感触的地方代入自己的人生,反过来也可以用人生体悟来理解作品的价值和意义。
寻求经典的当下价值
文学经典虽然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但是我们今天阅读经典,是要寻求经典的当下价值,这就是今天要读鲁迅、要读萧红的根本原因。无论是文学教育还是文学经典,归根结底,都是在谈文学的现实意义。一个城市的建设、一个国家的发展,经济、科技固然重要,但根本是要比文化,比底蕴。
最近有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南京打造和建构了文学都市圈,南京为什么要打造文学都市圈?南京凭什么打造文学都市圈?一是因为南京有相当的文学文化底蕴,二是在于南京有自己的发展眼光。在我国最新的城市人均GDP排名中,南京已经处在第三的位置。南京和杭州比,南京更多走科技路线,杭州更多走旅游路线。但是走了一段时间,南京感受到文学和文化是不可或缺的,光走经济路线,是走不远的。南京从历史上就注重文学,可以说整个江苏都尤其重视文学,江苏有一大批现当代著名作家:格非是江苏镇江人,毕飞宇是兴化人,苏童是苏州人,王朔、张贤亮、叶兆言都出生在南京。江苏还有里下河作家群,包括汪曾祺、毕飞宇这样在当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著名作家,也有费振钟、王干、汪政、吴义勤、何平等国内一流的优秀评论家。南京打造文学圈,不是急就章,不管南京文学都市圈建成什么样,这种举措就体现了一种眼光、一种方向。同样,京津冀协同发展这个“千年大计”仍需要依靠文学与文化作为根本支撑。事实上,文化与社会、经济、生态一样,是影响区域协同发展的重要因素,甚至是最关键的因素。只有正确认识文化认同的重要性,才能在真正意义上促进区域的协同发展。文学建构与文化认同是软性的,但其作用比硬性还要硬。从明代前期的保定府、顺德府、真定府作家,到现当代以来“京派”“荷花淀派”“白洋淀诗群”等作家群体,京津冀地区的文学实绩成就斐然,打通文学之脉不仅仅是文学内部的追根溯源,更发挥了联结京津冀协同发展的现实作用。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文学的城市、一个没有文学的地区,就像没有树木、没有森林一样,是没有活力的,是没有清新空气的,是没有魅力的。
城市建设和地区发展都在强调文学、文化的重要性,甚至在抗击疫情这样的危急时刻,都提出了“文学抗疫”的主张,这就引发了我们对文学根本价值的思考。文学的根本价值是什么?是无用之用!文学带来的巨大影响不是GDP所能替代的,文学是潜移默化、深入人血脉的一种素养,它不是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东西,它需要长期的养育和浸润,才有可能找寻到那条被绝对是非观念所遮蔽的路径。文学之所以还蕴藏着“抗疫”的社会功用,主要在于文学的双重精神价值:一方面,文学作为一种修养,它能够提升人的心智,促使人的思想成熟、精神健全,从而培养正确的生活态度和健康的生活方式。文学经典会开阔人的视野,赐予人饱满的精神和积极乐观的心态,让人理智、全面地理解问题,从容、豁达地面对命运的波澜和生活的苦难。我们中国自古就有“腹有诗书气自华”,俄罗斯也有一句著名谚语“一个人读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可以从脸上看出来的”,同样,读不读《红楼梦》,读不读鲁迅也是能从一个人的脸上看出来的,说的就是文学对一个人处世心态、精神气质的内在影响,甚至是对整个民族精神气质的内在影响。另一方面,文学会引导和启发我们更好地摆正人类与宇宙之间的关系,促使人类进行反思、内省。病毒暴发,灾难袭来,不是一味地去指责病毒和灾难,而是更多地反思人类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要只想着病毒和灾难侵害了人类,也多想想我们有没有对包括病毒在内的自然界、整个宇宙有所侵害。唯其如此,人类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包括疫情在内种种灾难的侵袭,才能更好地对待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维护生态的和谐与平衡。
在经典中找寻精神家园
文学经典虽然是在历史中建构、生成的,但今天的时代发展依然需要文学经典来助推,我们每个人依然需要在文学经典中找寻精神家园,尤其是在疫情来袭的当下,生与死这些无法回避的永恒命题直击人们的心灵深处。从莎士比亚、鲁迅到余华,追问生命的本质始终贯通在他们的作品当中。鲁迅绝大多数作品的结局都指向了死亡,不是人物的死就是动物的死。鲁迅为什么如此普遍地写到死亡?难道是鲁迅欣赏死亡吗?实际上,鲁迅如此频繁地写到死亡,恰恰是因为鲁迅在思考如何更好地活着!只有体悟过死亡的痛苦和绝望,才会真正懂得活着的价值与意义,面对无可回避的生与死,鲁迅既不畏惧,也不苟活,既不避世,也不虚度,他已用生命的腐朽来印证曾经的存在,因此才能“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生命意志,是一种高度成熟的文化心态上的平衡。
鲁迅这种对生命的体悟,也影响了当代作家的创作,比如“死亡”同样贯通在余华的作品当中,从《现实一种》到《河边的错误》,从《活着》到《第七天》。余华作品的死亡主题不断嬗变,从醉心于描写血腥、荒诞的暴力死亡逐步转变为挖掘死亡背后的生命本质,在渐趋柔和的死亡叙事中,余华多了对笔下人物的悲悯与关怀。《活着》中福贵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亡,但每一个死亡背后都关联着特定的社会背景,由此让人体悟到个体的生命不过是时代沧海中的一粟,在时代的悲哀面前,人只要能够平淡地活着,甚至哪怕是孤独地活着,都是那么可贵,活着就是全部意义所在,这也是一种向死而生。余华在长篇新作《文城》中,同样延续了对荒诞和苦难的执着表现。作品描写了各种各样的苦:情感的欺骗、乱世的漂泊、亲友的离散,但人生最大的苦莫过于虚无和徒劳。主人公林祥福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小美随口编造的虚构之地“文城”,“文城”似乎成为一个生命的寓言,它预示着人永远追逐却无法抵达的理想不过是一座蜃楼。即便生活充满着挫败和痛苦,是一场无解的困境,但《文城》中依然存在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和信赖,存在悲悯和良善,这是余华回应苦难的答案,也应该是我们面对生活、面对灾难的态度。
人类需要文学经典,并不是和平年代需要,也不是疫情来袭时才需要,而是一直都需要。芬兰建筑设计师曾说:“如果不能穿过一片森林去工作,那生活将失去意义。”可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森林供我们穿越呢?我们只有在自己的心里植上一片森林,这片森林就是书,最好是文学经典,它能带给人一种信念和救赎,哪怕希望并不存在,但文学会给你勇气和支持,从而实现自我教育,这是文学经典的根本意义,也是今天为什么读经典的原因所在。
(作者:刘勇 李春雨 均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今天如何读经典”丛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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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如何读经典”丛书以作家生平与创作经历为线,打通名篇名作与作家的人生,挖掘文学大师对于当今读者的价值和意义;将阅读与学习结合起来,引导读者有效、有机地阅读,更好地走进作家的创作人生与文学世界。包括《暗夜独行:今天如何读鲁迅》《师者自清:今天如何读朱自清》《晚翠之树:今天如何读汪曾祺》《扶轮问路:今天如何读史铁生》4册,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