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 望谟县实验高中： “来学校最重要的是学做人”

6月9号，晚上九点半，望谟县客运站斜对面的临街人行道上，八九个中年汉子在一棵树下或蹲或站，围观下象棋。有人在插话支招，有人手里夹着烟默看，偶尔扭头看看远处。

而在一公里之外的人力市场附近，白天停了不少电瓶车、摩托车，几十个中年男女三五成群在街头闲聊，他们在等工作。疫情之下，这是很多小县城的光景。

他们的子女就在附近的学校读书，每月等着从他们手里接过生活费，以及，读书的动力。

01

归去来兮：

一所贫困县新建高中的老师们

望谟县城四面环山，一条像黄河之水一样浑浊的王母河穿城而过。以客运站为中心的老城一带，尘土飞扬，正在改建。

河对岸，稍微远离县中心繁华地段，2018年秋，一所新学校成立：望谟县实验高中。2020年的今天，校门还没竣工，保安亭旁堆着石块、瓦砾，但学生已经入校。抬头望去，那是一个十几米高的牌坊式校门。升旗台6月初才建好，8号举行了第一次升旗仪式。四位校长至今没有自己的办公室，跟团委、德育处一处办公。

这是因为，学校从筹备到组建，时间非常紧迫。2018年，望谟县开始推行整体教育改革，“高中聚集、初中进城、小学进镇、村办幼儿园，保留必要教学点”，整合全县教育资源办学，最大化地提高办学质量。望谟二中要扩招初中生，遂将高中部迁址剥离出来，即望谟县实验高中。

全县的另一所高中，是民族中学。两所高中，就是全县的高考希望。一组数据可反映两校差距：2019年秋季高一招生，全县中考400分以上的，民族中学录取978人，实验高中招录到60人。

新学校，挑重担的是罗珍琳校长。他曾“三进三出”民族中学。高中时他就读此校，1994年考入贵州师范大学地理系，毕业后被分配回母校任教。2013年8月，他被聘为县教育局局长助理，次年1月转任县委党校校长助理。2016年6月，他再次回到望谟民族中学，任副校长，期间分管德育，德育主任恰是刘秀祥。

新学校，罗珍琳校长挑起重担

2018年，罗珍琳被评为黔西南州“优秀校长”。8月，被任命为新成立的望谟县实验高中首任校长。县里试点校长去行政化，罗珍琳因此有了充分的人权和财权，可以“点将”。离开工作了17年的母校，罗珍琳只带走了一个人——刘秀祥。

站在校园里，抬眼看四面都是大山。在罗珍琳还是学生时，他就想过：那一座座山的后面是什么。作为已经走出大山的大学生，他本可以留在大城市。但最终，无论主动还是被动，罗珍琳回来了。“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能够养活你心灵的，不一定能养活你肉身’，家乡就是这样。”罗珍琳对记者说，很多老师尤其外地老师，他们会想着有一天考调出去。

团委书记韦小万、德育主任杨名胥，跟刘秀祥同为80后。

韦小万，苗族人，历史老师，2013年毕业于省内一所师范院校，考过几次公务员，落选。父母打来电话：“回来吧，家里在招老师。”因此回乡。杨名胥与刘秀祥同年参加高考，在武汉读大学。作为非师范专业，他以特岗教师身份回到家乡。

2018年，学校刚开学，急缺教师。一周后，教育局从全县中小学抽调了53名教师，大多是年轻人。

这支年轻的队伍，亟需成长。

但是，年轻也意味着有冲劲。尽管在新校址刚送走一届高考生（2019届），但各项指标已有了突破。相较此前（即二中高中部时期）只有3人上一本线，2019届人数升至13人（含4名艺体生）。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们如何提升自己，老师们需要交流、开拓视野。当老师，要比学生更有远见。”常常一身多职的韦小万说。

如何提升教师队伍，也是校长们的心头大石。但筚路蓝缕，千头万绪，诸事不易。

“第一年，净忙校舍了。今年又碰上疫情和脱贫攻坚验收，学校中层及以上领导，三天两头要下乡。”罗校长说。原本计划的分批带教师去外地学校参观，以及各种教师提升计划又推迟了。

近两年的师资培养，主要是以老带新，也请一些专家进学校讲座。结对帮扶的学校中，州内是兴义六中，对方校长每月带一批教师来学校上课，给中层讲管理。浙江宁波对口帮扶望谟，今年派了两位老师，余姚市的梦麟中学去年派了三位教师，时间长的一年半，短的一年。

“余姚市帮我们建了报告厅和直录播室，为纪念王阳明，我们取名阳明报告厅和阳明直录播室。这里以后会是德育、传统文化讲座的大会场和教育教学的场地。”罗校长说。

据韦小万老师介绍，结合学生的实际情况，学校还准备引入日语，开设个别日语班，此一决策是为了应对新高考改革，给学生提供多一种外语选择。

如今，这所新建的学校即将走入新的阶段。

02

爱的汇聚：

扭转贫困山区的辍学率

谈起刘秀祥，作为兄长和领导的罗珍琳，语带敬重。

“那个年代很苦，我们读书时，家里没钱的话，没银行贷款，拿到通知书上不起大学的，多得很。他能坚持读书，还一边照顾生病的母亲，没几个人做得到。读大学挣了钱，还资助同病相怜者，到现在都一直践行、坚持，这是他身上我最欣赏的地方。”

义务教育的普及，让生活在这片贫穷土地上的人，受教育情况明显好转。但作为少数民族人口居多的贫困县，望谟的辍学率依然居高，近年主要发生在不属于义务教育阶段的高中。

“初中毕业后，根据成绩、家庭经济条件、本人的爱好等，想上大学的学生就来读高中，想学一技之长的，会读职中。家里困难读书又不行的，很多直接就去打工。但今年有点意外，几位学生上网课上得想辍学，说要回家当主播，被劝回来了……”罗珍琳笑道。

另一位老师则告诉记者，一二十年前治安不太好，一些从农村来县城读书的孩子，忍受不了那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们而辍学。

好在情况正在起变化。一方面是扫黑除恶、精准扶贫。2018年，教育精准扶贫攻坚战，最核心的一项工作就是“控辍保学”。以农村建档立卡贫困学生为重点，为贫困学生开设“绿色通道”，杜绝“先收费后反补”现象，确保不让一个学生因家庭贫困辍学。

更重要的是，以刘秀祥为代表的榜样，让人们看到了读书的力量。罗珍琳知人善任，让刘秀祥全权负责对接爱心资助，“拯救”还没意识到读书重要性的家长及孩子们。

一边是放权，一边是践行。

2017年，罗珍琳还是民族中学的副校长。一天，他听说一位成绩不错的高三学生无故辍学，立刻找来班主任和同村的学生打听。了解到该生是单亲家庭，母亲管不了，有点厌学，染上酗酒、抽烟、赌博等习气。

正患重感冒的罗珍琳驱车家访，一路颠簸，来到了偏远乡村的学生家。

“罗校长，您来得正好，我无论怎么说他都不听。我没文化，不会教育孩子，你帮我劝劝他吧……”母亲说着哭出声来。学生则低着头，掰弄着手指。

时已深秋，母子俩却衣着单薄，屋里陈设十分简陋。

经劝说，学生思想工作做通了。离开时，罗珍琳掏出身上仅有的300元钱递给学生：“拿去添件厚衣服吧，以后我每月会给你200元生活费，直到高中毕业。”

目前，该生就读一所师范大学，表示毕业后将从教。

2018年秋季，杨名胥老师班上，有一位女学生读完第一学期，突然辍学。她是布依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大姐正在读大学，二姐辍学已嫁人，家中还有一个奶奶需照顾。

杨名胥和刘秀祥曾去家访，中途遇大雨，无奈折返。电话里，她的母亲称读不起。2019年初，这姑娘去广东打工，带着课本。杨名胥叮嘱有机会一定要回来。

等到年底，小姑娘利用打工攒下的钱重新回到学校。目前她就读高一（10）班。刘秀祥将她的资料发给爱心人士，对接上宁波一位民营企业家，对方将资助她直至大学毕业。

杨名胥也联系到了几位爱心人士，为自己两个班的其他6名学生，争取到了资助。

2018年时，罗珍琳曾规定，中层以上的老师，都必须去家访，降低辍学率。因担心山区交通问题，遂改为鼓励、个人自愿。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刘秀祥去望谟一乡镇中学演讲，看到学生宿舍的床板上铺着草。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做物资和冬衣的募捐。

刘秀祥助学

2019年冬，杨名胥联系大学时的辅导员，自掏腰包付了一千多运费，募得的冬衣，帮助了学校一个年级几百名学生。

采访期间，恰逢宁波天一商会的捐助者到校与受资助学生座谈。刘秀祥负责对接。从座谈中了解到，受资助的学生，已经从本校，延伸到县内其他学校的贫困生了。

在望谟采访四天，刘秀祥都一直处于忙碌中，上课、扶贫、四处公益讲座。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罗珍琳觉得他太累了。“我都劝了好几次，要他注意身体。他这人不抽烟，爱看书，偶尔喝点酒。睡得晚，起得早。他不是个重享受的人，有点钱就给学生买东西，现在全家还住在民中的教师家属院，爱人也是老师。”

“我想让老师成为学生的贵人。这一代任由他们辍学，他们的下一代，还得由我们来教。帮扶，最关键的是不能养成‘靠’的心理。”刘秀祥说。

高三（15）班誓师。成绩不是全部，但它能带这些学生们走出大山

03

德在分前：

来学校最重要的是学做人

6月6日，山西中北大学二年级学生时某，参加补考时作弊，试卷被没收，他走出考场不久跳楼自杀。

刘秀祥聊起此事，一再叹息。

“我们学校现在实行无人监考。老师只是语音强调纪律，提醒时间。”韦小万告诉记者。

这种自觉，是近两年德育工作的结果。

2018年11月刚搬来时，学校很多地方还在施工，遂推出“八大禁令”，比如严禁进入施工区。去年开始，减为六大禁令，一些规定，也被固定下来：比如入校手机一律上交，每月放一次假，前三周每个周日可出校，但晚上5点前必须返校，不许在外留宿。培养学生的自律性、自主性，成为学校德育的重中之重。

为丰富学生在校生活，操场主席台刚刚安装了电子大屏，周六晚上给学生们放一些优秀电影和纪录片。

2020年，学校不再提“禁令”，开始推行德育积分制。

积分由两部分构成，一是班主任对学生赋分，每周一次。二是各处室（团委，教务处，年级办公室，德育处）赋分，根据义务劳动、评优、担任班干、楼层长等表现。积分表张贴在教室门口，两周统计一次。

“分值低，或者是表现不好，或者是不主动做事。德育处就把这部分学生选出来，单独培训，和家长沟通。”杨名胥说道。

这一制度也在完善。德育处曾接到一位学生“投诉”，称制度“不科学”。他的理由是，劳动委员分配“承包地”时，不需要太多人手，自己总轮不上。德育处就把办公室承包给他打扫，一周两个积分。因此，学校没请一个保洁。

晚饭后一个小时，是教学楼一楼“东義理发社”的营业时间。这个社团能成立，导火索是检查仪容仪表时，很多学生发型“不过关”。杨名胥就和几位老师商议，买来工具，网购理发教程。

练了一学期，杨名胥成为学校第一个理发师。他先动员本班学生剪，带徒弟。理发室配有电脑，学员可自学。带了一学期，目前“出师”的学生有10名。能剪的老师有四位，包括汤副校长。

校外剪发，最便宜25元，校内剪10元一人。学员每剪一人，挣3元，算勤工俭学。余下7元，小部分补贴工具，结余作为助学善款。以往，新生开学，军训前学校都是从校外请理发师傅，这个秋季开始就不再请了。德育处选派两个学生进行财务登记，定下制度，社团就交由学生自治了。

还有一位学生，有相声表演天赋。德育处干脆成立了相声社团，购置桌子，提供场地，创造演出机会。

实验高中学生艺体生多，这也成为学校德育的一个独特突破口。

学校为学生们搭建起多样平台，鼓励他们发展 自己的爱好与特长

今年的文科复读班，仍旧由刘秀祥当班主任。全班绝大部分学生，都是冲着他过来的。

从民族中学转过来的杨兴旺，苗族，1998年出生，兄弟姐妹七人。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均已成家。从小他就爱唱歌，初中时学了吉他，念高一时，他带头组建了一支乐队，回初中母校演出。

作为音乐艺考生，杨兴旺2019年没考好。一位他最信任的老师，建议他去刘秀祥的班级复读。杨兴旺却有了辍学的念头，大哥有孩子要抚养，弟弟妹妹得仰仗爸爸，他担心自己给爸爸带来更多压力，联想起了几年前在工地打工突发脑溢血离世的母亲……

刘秀祥知道后，赶紧把这位学生劝回来，给他争取到减免政策，又对接了爱心资助。

采访前夕，恰逢高考考前一个月，刘秀祥到州里为全州40余所高三学生演讲，杨兴旺一道，弹着吉他献唱了一首。

目前，杨兴旺的艺考分数已经出来，报考的几所学校都通过了。但他说，“最近我才想明白，来学校学多少知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做人。跟祥哥接触多了，我替父母考虑得也多了。他让我意识到，什么叫孝顺，一个大丈夫该是什么样子。他鼓励我守护自己的小小梦想，也给了我很多憧憬，比如大学这个平台如何重要，大学生活该如何过……”

热爱音乐的杨兴旺。因为刘秀祥，他没有辍 学，而努力入了理想的学校

彭毅是杨兴旺所在班的班长，体育艺体生。高一高二时，他的班主任是刘秀祥。今年复读，他又来到刘老师班上。在他眼里，祥哥这位老班，亦师亦友，严厉但有爱。

彭毅还记得，有一天下午，第二节课是微机课。一接触电脑，很多学生屁股像被粘住了。而第三节课，正好是刘秀祥的历史课，一部分学生回来晚了，结果全班被罚，在走廊上一直站到晚上。“祥哥就坐在讲台上看书，一直看。那晚，他没有吃饭，也没有说一句话，但大家都知道错在哪儿了。”

在讲历史课时，刘秀祥爱穿插一些人生道理。比如介绍儒商，比如上了大学你唯一得到的是责任，而不是优越感……

彭毅曾跟同学去刘秀祥家吃饭。刘秀祥买菜有个习惯，一边是有摊位的菜贩，一边是周边山村老人的流动小摊，卖自家种的菜，他每次都会走向后者，蹲下……

在刘秀祥心里，他希望实验高中的学生，三年下来，成绩能尽可能提升，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有德的人。一部分能走出去，走出去的人，都能心系家乡。

6月10日，采访结束的这天，刘秀祥在办公室吃完盒饭，要赶去给县高速公路执法大队做讲座，顺路送记者回酒店。

他的车，就像他的人一样，风尘仆仆。而他的兜里，揣着一页纸，正反两面写满了字，记的是要带给班上学生的东西：某某：一斤苹果，一盒牙膏；某某：一袋沙琪玛，一个笔记本……

END

审 | 杨   军

排 | 阎家珲

供图 | 望谟县实验高中

2020年/第49期∣2020/0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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