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朽时代
我们为什么敢在十几层的高楼上酣然入睡?
因为我们深信房子稳固牢靠,不会倒塌。
我们为什么对爱人能够毫不计较的付出?
因为爱情恒久远,而不是一夜欢愉相忘江湖。
我们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够健康运作,依赖的正是“永恒”这一概念,确切的说,是信任多数事物具有“永恒”(半永久)的属性,尽管没有确切的理由。
我们上班坐地铁,因为隧道不会塌;
我们努力工作,因为公司不会明天倒闭;
我们在好友面前呈现真实的一面,因为朋友不会转眼即成路人;
我们锻炼身体、购买养老保险,因为我们相信自己不会突然死去……
事实上,如果生活的一切都是“速朽”,我们将寸步难行,社会的基石将轰然而塌。
但是,最近数十年来,似乎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现代事物,那些曾经带有永恒属性的事物,越来越多的感染了对数函数的特性:
我们现在已经颇为熟悉这个函数了:事物从发生到鼎盛,只在片刻间,再下一刻,便走向衰亡。
譬如:
有一种房子,叫碧桂园;
有一种爱情,叫一夜情;
有一种商业,叫炒作概念;
人们还未结婚,便先考虑离婚(婚前财产公证);
……
简而言之,我们似乎开始步入“速朽时代”。
我们社会能够健康运转是基于“稳定”,我一度怀疑,一旦这种“速朽”从文化领域全面渗透到其他领域之后,我们能否适应,人类社会能否继续维系。
那么,“速朽”的源头在哪里?
它是怎么“泛滥”感染到其他领域的?
我们该如何与之共存?
流行与过时
为什么我们现代人那么怕“过时”,应该说,为什么被人说,“你out了”,甚至哪怕是一个鄙夷的眼神,就会让人不寒而栗?
但凡深层的情绪问题,我们首先可以在生物层面上溯源,“害怕过时”是潜藏在基因层面的问题么?
原始人并没有“流行”的概念,他们只在乎你们是不是崇拜同样的神灵,相信共同的神话,这才是部落文明得以延续的核心,崇拜相同的神灵意味着共同的信仰,意味着是靠得住的合作同伴。
换句话说,如果你所在的部落人人都崇拜山神、你却偏偏崇拜河仙,那么他们大有可能把你丢进河里去见仙……为什么?
因为你的存在可能会导致部落衰亡。
比如,“山神”(透过巫师的嘴)告诉大家,以山果素食为主食,而你却偏偏听“河仙”的嘱咐,捕鱼烤着吃,导致一些人偏离素食,部落意见分歧、出现分裂危机……
所以,为避免这类危机,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灌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如何证明“同族”?
诉说共同的神话,遵循同样的仪式,摇摆同样的舞蹈……
除此之外,你还需要知道部落里谁擅长什么,谁靠得住,谁家的儿子适合做女婿,因此你还需要经常“同步”部落的最新资讯。
至此,我们似乎摸索到了人们“害怕过时”的重要线索了:人们既恐惧对部落神话的理解不到位,也恐惧对部落成员的认知不到位。
那些对此不敏感的原始人容易被部落边缘化,基因繁衍率较低
这是根植于我们基因中的“追求潮流”的原始本能。
虽然在今天70亿人口的“地球村”部落中,这种潜藏在基因中的潮流本能已经意义不大,但我们还是很难管住自己,正如我们控制不住对炸鸡翅冰淇淋可乐等高热量食物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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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所以担心“错过”什么新闻,害怕穿上过时的衣服,害怕跟不上人们的谈资……归根结底,是因为潜意识深处害怕失去“共识”,被“部落”淘汰。
社会学家鲍德里亚把这种“大众共识” 称为P.P.C.C.(最小的公共文化),即普通个人要获得文化公民权资格而看来拥有的最小一套同等“正确答案”。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突然警惕起来,万一这个本能被人利用了怎么办?
没错,有一个异常精明的群体早就这么做了。
从部落神话到消费主义神话
如何能让你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更新?
有两种办法:一是帮你找个“衣品”高的对象;另外一种,来一场时装秀吧。
为什么每一年,服饰产业总是不厌其烦的引爆全新的流行款式呢?还要春夏秋冬每个季节各折腾一次。
因为这样就可以利用群众“鄙视老土”的眼神互相监督大家该换一批衣服了。
否则,如果等人们把衣服穿旧穿破了再换,那多数服装品牌都得倒闭,明星们也没多少代言费可拿了。
但就审美角度而言,流行的真的就更好看么?并不见得。
但这就是“流行”的商业价值——使一个产业的市场“非自然”的膨胀数倍。
如此好事,焉能独享?
于是乎,汽车产业、数码家电产业、甚至知识产业、出版发行业……各行各业纷纷效仿这一思路,网红餐饮业更是把这一逻辑发挥的淋漓尽致。
如果说,每年一度的新品确实能让消费者产生极大的体验提升或者节省能源,那倒无可厚非。
但就算不摸着你的良心说话也知道,现实显然并非如此。
拿iPhoneX来说,就为了齐刘海的全面屏、不成熟的增强现实、面谱绘制……等“新鲜劲一过就没感觉”的增值特性而花上八千多大洋,并淘汰你手上的老iPhone,值得么?
也许值得吧,但那些费用并非花在全新特性的“功用价值”上,而是花在“符号价值”上:
让你自我感觉良好——无论是“前卫果粉”,还是“时尚数码控”,称谓怎么都行……实质是为了这些“符号价值”买单。
用鲍德里亚的话来说就是,“广告的战略价值就在于通过「他人」来激起每个人对物化社会的神话产生欲望。”
简而言之,虽然部落神话早已衰亡,但人类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依然离不开共同的神话。恰巧,今天的经济结构需要唤醒人们的消费激情,于是,一拍即合,历史隆重的推出了新一代全球神话——消费主义神话。
这个神话歌颂自由意志,歌颂个人成就。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是个自由人,证明自己活的“充实体面有意义”,那么就尽情消费最前沿的商品(或概念)吧,消费更好更多以获得类似古代贵族般的优越感(符号价值),再拼命赚更多……同时还为经济增长做出伟大贡献。
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斯一针见血的指出,“消费者的自由和主权只是个骗局。”
看透了大概也就那么一回事,但要看穿却难得多。
神话背后依赖的是“共识”,依赖群众监督,如果你想遗世独立,第一个反对你的可能就是你父母、你老婆。我们的基因恐惧“落伍”,恐惧被族群驱逐(在古代这通常意味着死亡)。
当然了,不用环保主义者或者系统科学家们跳出来,就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会问,这不是造成大量“浪费”么?
但是,政治经济学家们总是会耸耸肩告诉你:无奈但必须。
要维持社会秩序,就要让人们安居乐业。
但这件“最重要的小事”,自古以来的统治阶级都没能彻底解决。尽管很复杂,但近百年来,经济学家们确实发现了包治社会百病的仙丹灵药:维持经济增长。
不管是失业率、内部矛盾还是其他社会问题,只要能够维持经济增长,嘿,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
如果你想争辩,他们会给你摆出数据,“就业率每下降1%,死亡率上升4%。”你还能说什么?
走,还是逛个街剁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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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消费主义神话又有何不可呢?
古人要想风调雨顺不还得“浪费大量食物”祭祀神灵?相比之下,当代至少是“自己祭祀自己”,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消费主义的内在悖论在于它背后隐藏的“速朽属性”,这一点上与“流行”一致。
消费主义鼓励人们多消费,但人们的生物性需求,衣食住行也就那么多,怎么办?
方法一,通过“流行”神话,加快商品周转周期,当然,美其名曰“前卫”、“有品位”,这其实是第一层次的“速朽”,让商品变“短命”。
但这种方式很快也达到了增长瓶颈,人类寿命也就那么点,每天的时间就是一个常量,更糟糕的是,现在的年轻人还不太乐意生娃了(未来的消费主力),怎么办?
把时间“资本化”。
从消费时间变成被时间消费
人类本能里,其实是没有“时间”的概念。对原始社会的人而言,时间只是存在的节奏,无法被抽象和实体化。
人类学家对现存的原始部落的考察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以太平洋上的特罗布里恩人为例,在他们的语言体系中,是没有“过去”、“未来”的时态,他们只有“现在”(存在)。什么意思呢?
比如,在我们的语言思维里,我们爱一个人,通常是爱着ta的过去(家庭背景),爱ta的未来(赚钱能力)。但特罗布里恩人的爱,就是此时此刻,爱上ta。
没有未来(预期),就不会有“对比”。我们多数人不开心,是因为不如别人“好”,但“不如别人”到底是什么概念呢?是你现在牙疼而别人牙不疼?还是你现在踩到了狗屎而别人没踩到?
可见,“不如别人”只是你的主观预期,痛苦的根源在于对“未来”的预期。
特罗布里恩人的语言思维只有“现在”,失恋了?没关系,不爱就不爱吧,让我们一起开心的跳起来吧。
正是我们语言内在的“时态”特征让“时间概念”得以被抽象出来。
尤其在工业革命后,人们开始按工时结算工资,更是将这一潜在的“时间-金钱”关系具象化。
互联网时代后,时间(注意力)的金钱属性我们都很熟悉了:你想免费享受我们的服务?行,请祭出你两分钟的注意力(观看广告)。
到了今天,一切更简单了。由于金融市场认可这种注意力价值,这让“时间-金钱”转换关系更直接了。广告不广告都无所谓了,只要你愿意将时间消耗在产品上就够了。
换句话说:时间可以拿来消费!这自然会唤醒一个潜逻辑:时间就是金钱。
人类天性趋利,这一隐含的欲望自然倒逼着你把每一分每一秒“填满”,如果没有填满,那么就会感觉“吃了亏”,就会感觉“失去了什么”。
生活中很常见,我们把自己的时间一分一秒消费的“滴水不漏”。
吃饭看手机,看影视剧时跟人聊天(弹幕),跟人聊天时却又看手机,边走路、边等红灯看手机……每个人都成了少儿多动症患者,根本没法专注一件事。
而互联网社会“进化”的速度显然快于人类。
为便于我们消费“时间”,社会逐渐将自身的形态全部转化成“流体”:消息流、事件流、图片流、视频流……
这也解释了为何近年互联网热门产品都与“流”有关,一切皆为「流」,流过,则逝。
但我们别忘了,与“流”字有关的词语似乎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三教九流、下流、人流……
那么,我们生活中那些不太容易“流体化”的事物呢?诸如,人类文化中的经典、严肃的态度、科学的精神。
这些事物,要么沦为摆设,要么开始消逝。
消失的经典,激增的无用群体
马克·吐温曾如此戏谑“经典”,“经典之作,就是人人皆称赞却不愿去读的书。” 想不到今天,竟一语成谶。
前面已经分析了,时间轴开始主宰我们,我们的大脑像神经性贪食症患者一般,片刻未曾停歇的大口吞咽“信息流、视频流、资讯流”,我们害怕“停下来”,因为那样会“错过了什么”。
而无论是阅读经典,或者是严肃的学习,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专注,这完全阻碍了当今人类的“管道脑”的流畅度。
而商人们总是能第一时间抓住重点:既然一切信息都是“流过而已”,精品跟糟粕又有什么区别?
凡事“外表过关”就行,至于内在质量,多数消费者连甄别能力都不具备,何必花心思投入呢?
我们以书籍出版为例。
一本书能否畅销,重要的是选题是否“流行”,作者是否有名气,帮忙荐书的人(他们通常没看)是否足够有名,还有,最为重要的是,内容一定要足够浅薄,要看上去“不费力”……这些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中国某出版社曾举办“死活读不下去榜单”,名列前十的书包括《百年孤独》、《尤利西斯》、《瓦尔登湖》、《追忆似水年华》,还有,排在榜首的是《红楼梦》。
影视、小说等泛文化领域同样如此,在情节编排上必须快节奏,必须高刺激,必须刻意安排“槽点”(迎合观众的弹幕交流)……
我一个做抖音运营的朋友曾无奈的感叹,“在抖音这类平台上,有价值的内容没有市场,一定要丢些「垃圾」才有人看……“。
哪怕在以“认真求知”著称的知乎平台上,严肃认真的作答也逐渐没有市场,以至于,连话题本身也愈发主观化娱乐化。
如果你想感性的认知“大脑吞食信息流“的场面,我们不妨参考下《千与千寻》中变成猪的那对夫妇:
健康的大脑应当是一个湖泊,容纳江河,滋长万物。
但时至今日,我们的大脑从湖泊沦为了自来水管道般的存在——各种“流体”在脑海中匆匆而过,除了慢慢“生锈”的大脑,剩不得一点儿东西。
这会给我们大脑认知能力带来哪些影响?这个问题,我在以前的几篇专题中已经从不同侧面分析过,简而言之,长此以往,或可致残。
我们不难推测,整个社会正在生产越来越多的“无用阶级”。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类社会的精英阶级正大力发展尖端生物智能科技(为了“经济增长”),随着自动化智能的崛起,这些“无用还傲慢的阶级”可能连工作的价值都没有。
势态会如何演变?
速朽时代,何以为继?
《黑客帝国》的编剧对此作了一个悲观的猜想:人类沦为“生物电池”,一直活在梦境中,源源不断给“统治者系统”提供能量。
但就物理学来看,这个猜想尽管耸人听闻,但还是太乐观了,人脑(而且还是已经丢掉想象力的人脑)根本不具备这点能源价值。
如果精英群体已经意识到社会「速朽化」的严峻性,并且依然认可“人的价值”,想要努力扭转“速朽”社会的发展趋势,那么,我们可就有太多紧急事项需要马上启动。
遗憾的是,今天的大众文化已经由“时髦”代替了“重要(严肃性)”,由“娱乐”代替了“真理”。如果一个议题过于“严肃”,那就不符合人们的“品味”。
今天,人们更在意议题的概念是否时髦,比如今年的区块链,去年的人工智能,前年的大数据,大前年的共享经济……
如果我跟你说,咱研究下“温室效应”或者研究下“互联网社会的伦理问题”吧?
你可能会摇一摇头,讨论这些问题,落伍,说出去丢人。
我们可能因此错过深刻的知识,更可能因此酿成一场全新的全球化危机,仅仅因为这些知识当下显得“不酷”或者“过时”了。
而事实是,我们才了解到某些重大议题的皮毛。
譬如这里讨论的处理「无用阶级」的问题,它就属于“过时“的伦理学问题,我们别忘了,人类可是一种很务实的物种:
人类保护动植物多样化,是因为它们的基因库价值;
人类养育大量的猪牛羊,是因为它们仍然是主要的肉食来源;
但多余的大量“无用人群”呢?这些人既无基因价值,又没有食物价值,一旦生态环境继续恶化……实在不敢想象。
如果人们继续漠视这个问题,任由社会向「速朽」化发展,我们有理由认为,我们今天的伦理观根本就没法应对正在进行的社会变化,人类最基本的伦理观将面临剧烈冲击。
尾声
如果大家觉得这个议题有点远,我们不如看下「速朽社会」已经制造的「虚无感泛滥」问题吧:
如果一个正常人是为了生存作恶,那么“经济增长”确实能解决这些问题;
但如果一个正常人作恶无关生存,那么只能是归于“虚无”。
近几年社会的系列“恶性”悲剧,有多少起犯案者是因为生计所迫的?
著名心理学家弗兰克尔,也是二战纳粹集中营的少数幸存者之一,他创办了心理分析的意义疗法。
在一次演讲中,他告诉听众:
“我们自己必须回答生活向我们提出的那些问题,而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就必须担负起生活的责任。”
我们都必须脚踩稳固的土地才能“顶天立地”,在心理层面,我们同样需要一些“稳固的精神”来抵御「速朽化」,抵抗「虚无感」的侵蚀,而这些稳固的精神对你而言到底是什么,你必须自己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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