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与堪舆(之一)

地名,有人视之为符号,有人视之为气场。中国文化中,地名隐含着地望,那是一种历史沉淀和文化厚植。

地名之变,有的是传承,有的是解构。传承的薪火相继,解构的一地鸡毛。

以当前的改名举例。四川的灌县改名都江堰市,安徽的徽州改名黄山市,云南的思茅改名普洱市等等,皆以商业利益为驱动,把历史传承当作广告效应,一改了之,简单粗暴。那有一丝“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

急功近利,问道于盲;南辕北辙,几近于瞽。

改名几年之后,有的地方后悔了。当地人大代表多次在全国人大会议上呼吁,要求恢复原名。哪有这么容易。莫名其妙之后的一地鸡毛,让人们看到的是一方主政者的无知和愚蠢。这种荒唐连责任追究也无法进行,任地名在未来的历史册页上遭受风吹雨打的轻薄,风飘絮,雨打萍。

很多年前,回到成都北门我的少年之地金华街168号,见已改名为星辉西路8号。欲哭无泪。自以为诗意的名字,却落入卑俗的窠臼。我想,改名者的头上绝对没有康德的星空以及心中的道德律(这样说真太高看他了)。以星辉作路名,只令人联想到月黑星稀。

让人庆幸的是,2 0 2 0年 1 0月 2 5日晚上回到我的出生地重庆市解放碑大同路 4 9 号(原名世久巷),门牌依旧,无比亲切。虽然下沉式的巷子已填平,建起一座“银河大酒楼”。但名号不变,乡愁仍存。我曾写下的《我的外婆》之一之二,场景地就在于此。我欣然地站在 4 9 号门牌下留影存念。

十几年前,我带妻携女回重庆最后一次见外婆。老人家已懵懵懂懂,但依然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主要是想让她看到她的第四代俞晓晴。之后,我在大同路49号银河大酒楼请我几个小学同学相聚。尽管事后我也没有想起这几个同学姓甚名谁,我却充满喜悦感。毕竟我在大同路小学只读了半年一年级,“文革” 就开始了。

没有具象的旧物,决无抽象的乡愁。

中国古代建筑中有一种大门外的屏蔽物,名叫“照壁”。照壁也叫影壁、萧墙(祸起萧墙即指此)。这是一种隔离,是古代美学思想的物化。古人讲究登堂入室,忌一览无遗;讲究曲径通幽,忌开门见山。这种美学思想还包含着深刻的堪舆(风水)文化。一件宝物,总有绸裹函封。以祼直裎,总不会太珍贵吧。

美娘子,美就美在“掀起你盖头来”。盖头不要了,没有了等待,没有了惊喜,素颜直接面对,“你”也就含蓄无存,韵味尽失。

入灌县看都江堰,多好。一个“灌”字,多妙。进徽州看白墙黑瓦建筑再登黄山,步移景换。思茅,充满边地野趣的茶马古道的地名,改普洱作甚?老实说,今天普洱茶的声誉不是怎么好了,再做坏下去,这声名如何收场。

赚了锡箔钱,输了棺材板。这些都是叫人吐血、撞墙、揪发、肠子悔青的事情。

历史上,这类事情还真不少呢。比如栆庄市:原名兰陵;合肥市:原名庐州;驻马店市:原名汝南;宝鸡市:原名陈仓;包头市:原名九原;河南淇县:原名朝歌。古名多么意味无穷啊!狮峰龙井不品,嘴对自来水龙头猛喝。丰蕴的历史感搞得苍白无颜。

又比如:石家庄市,元朝初建时就叫做石家庄村。后来曾唤石门,幸好删了一个“村”字。这地名该改又不改,我行我素直至今日。据说,“文革”武斗后期1 9 6 8 年组新班子时,原省会城市保定因派性斗争太厉害,不易协调,干脆将省会移至石家庄重建。这些事情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我几次到四川遂宁,入住黄峨国际大酒店(黄峨,明代蜀中才女,著名文学家杨慎之妻)。遂宁这地名很好,史载,此地名因东晋大将桓温平蜀后,寓意“平息战乱,遂得安宁”而得名。

不久前,我读到复旦大学教授谭其骧先生一篇文章,说:一遂乃一万家之意。一闾一里为二十五家。我想到,在元朝时西藏地区曾有一个地名,叫“十三万户”,以户籍户数作为地名。这地名在历史上很有名的。我当时在西藏第一次听说时感到很奇怪,怎么有这样的地名。

内陆一些地方也有万户、千户之地名。当时既作采邑也为军职,分属行省而总辖于枢密院。那么,今天的“遂宁”市也可以作“万户安宁”之解。说明此地自古兴盛,有万户之众。以此也算是一种对遂宁的“献芹”吧。

作为“文贤之邦”的遂宁,以“万户安宁”而得名,更容易产生地望。古人游宦京师诸侯,很看重“地望素高”的。琅琊王氏,会稽东山谢氏,士族门阀,“旧时王谢堂前燕”,这已是地望的极品。

地名如姓,地望如氏。低姓何有高氏,寒门那见上品。古时候,徽州休宁人,科考都少有落第的。蓝田辋川人,外出做官都要容易得多。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如是颖川郡,亦名人辈出。黄帝、大禹、吕不韦、张良、吴道子、钟繇、韩非、晁错等,一声颖川人,不是“高仕宦”,也属“好文法”,多牛逼。这就是地望。

一般“鸡鸣三省”的结合部,多为相对贫穷落后的地区。吕后出生于今山东单县,苏鲁豫皖四省八县交界处,远乡僻壤。虽然贵为“吕武”(武则天)并称,但地望素低。《汉书》有载:吕后,名雉。讳雉之字曰“野鸡”。名家之注,直斥“野鸡”,极其少见。可见,出生比身份更重要。

地名原本无所谓好坏,毕竟草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但将好地名改坏,就叫人很不爽了,毕竟草窝里飞出的不可能全是“金凤凰” 。

人之本性,不求“凤凰” ,怕为“野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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