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雨迹云踪16)无花果/怀念我的祖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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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花 果
(二)
张建文
秋之精魂,秋之情韵,在我的眼里和心里,全都汇聚在我的无花果树上。
春去也,夏去也,秋来也,漫长的煎熬和挣扎,刻意地努力和拼搏,像饥饿的婴儿那样吸吮大地的乳汁,一个劲地壮大自己,然后长出叶,结出果,开创出一片碧蓝的天空,凝聚着满树沁心的清凉,酿造出我们甜美的生活,这就是我深深眷恋的无花果树。
他的叶片那么宽大而又那么粗糙,就像我祖父的手掌一样,叶上的纹络不正像铭刻着我祖父一生的业绩么?
他的枝干绝没有石榴那样劲直和挺拔,却像梅那样虬曲和厚重,岁月的风雨并没有磨损去他的刚正,生活的重压和对充实生活的不懈追求使他屈曲盘旋了,显示出一种虬劲的力道来。
他那皮层上铅灰的颜色多像大山岩石那么深邃,那么厚道,也是那么安稳和壮美。
他的花开在花托里,隐藏着那淡淡的粉红,丝毫也不炫耀那原本该有的青春靓丽,他并不看重石榴那惹人的红艳,那种陆离,那种华贵,那种红玛瑙似的豪华,而把花的精髓凝聚成肉质的花托,凝聚成甘醇的果实。
他不是夏季的心脏。他是秋的灵魂!
我的祖父就像这无花果树,耗蚀了春的年华,夏的心血,奉献的是秋的果实。年复一年,最终悄然地老去。
祖父去了,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回忆……
我是兄弟老大,我们兄弟都没有见过我们的祖母。祖母在我出生前四年也正是新中国到来的那一年随着旧世界而去了,那时,祖父才四十四岁。我的两个姑姑已经出嫁,我的父亲和小姑都还没有结婚。四十几岁的祖父又做爹又做娘,这也没什么,因为我父亲和小姑都成年了,不久也就相继成亲了。
祖父放心了,颇为完美地满足了祖母的遗愿。可是,祖父孤独了。
白天,祖父深深地扎在泥土里,辛勤地劳作,晚上便捧着那只铜水烟壶,一个劲地吧嗒吧嗒只是闷抽,那自然是在思念着祖母。在一闪一闪的红红的火光中,在袅袅升腾飘飘渺渺的烟雾里,祖父肯定是看到了祖母的。
自然有人叫祖父续弦:还年轻着呢,单身难打斋难吃呀。祖父腼腆地笑笑,说祖母在他的心里。那时,我家的境况应该是不错的,据说在两市塘还有一家杂货铺子并开着染坊什么的,祖父要找个好女人过日子,那应该是张口便来的。可是,祖父从不理会。他说祖母才会伴他一辈子。
祖母去世了,祖父就种下了一棵无花果树,是为了寄托对祖母的相思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祖父痔疮严重,祖母常想方设法弄来无花果蒸了给祖父吃,据说是很见效的。祖母去了,无花果依然年年都有,那不就是祖母常在祖父的身边么?
我想,祖父吃着无花果时,定然是甜美的,也定然有着无尽的酸楚……
后来,祖父不吃了,我们没见祖父再吃过无花果了,因为他的孙子——我们兄弟都猢狲样的爬上了树去,将那熟的半熟的全都深深地藏进了肚里。父母教育我们要留些最好的给祖父,我们就捧着一捧一捧的熟透了的果子争相递给祖父。祖父就开怀地笑着,说他的痔疮好了,他买来了一些猪肉和无花果一并蒸了,热腾腾地端到我们兄弟面前,竟那样有滋有味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仿佛我们吃下去的全都到了他的肚里一样。
我的祖父心里只有我们却没有他自己,就像这棵无花果树一样,对人无所求,给予别人的总是欢乐和甜蜜。
我们村里就只有我家这一棵无花果树。这无花果不像桔子桃李等一树果子几乎是同时熟了,而是每天熟一点每天熟一点。果子的香甜自然引来了村中的一些顽童。他们赤条条地扑进小溪借着游泳,窥见我家没人在场时,就一个个野鸭子似的泅到树下的水中去,攀上枝条,甚至爬上树来,口里塞着手里抓满了果子就一骨碌钻进水里去了。
倘若我祖父撞见了,他就走上树去,摘下高处那些我们够不着的红熟了的硕大的果子,一个一个狠劲地往那些野鸭子们的头上掷去,口里朗声叫着:“我叫你们偷!我叫你们吃!让果子胀烂你们的肚皮去!”于是,水中沸腾了,野鸭子们欢快地嗷嗷叫着抢夺水上沉浮的果子,我们兄弟便常在岸上拍手笑着,看这辉煌的闹剧一次次在这果树旁上演。
其实,最早成熟的那些最大最好的果子并不归我们兄弟所享受。祖父总是摘了去,让我母亲用撮箕装着,对院里那些有老年人的特别是患有痔疮病的都挨家挨户地送去。母亲略有不快:伢儿们都没吃,何况也可卖一两毛钱一斤的。祖父就说伢儿们以后有的是吃,情谊是重于金钱的!
祖父是个好劳动,是个作田的老把式,只读过几天书,自然说话是土里土气,更谈不上有什么高深的道理,可祖父说得很实在,说的是正道理,做人的道理就是这么实实在在的,祖父就是这么实实在在地做人,本本分分做事。祖父一生都没有脱离过劳动,直到去世前的两天,还在地里劳动。祖父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我父亲却生养了我们六个兄弟,当时在那社会主义的大集体里,人多劳力少,家境是十分惨淡的。祖父深知我父母的艰难,居然到死也没要我父亲赡养,一直靠自己在生产队里挣工分维持生计。幸亏祖父身体健朗,我几乎没有祖父因病躺倒的记忆。晚年的时候,毕竟体力不如前了,自然得的工分就少了。其实,祖父不计较工分的多少,他只要每天到地里劳动。劳动就是他的本分,劳动他就觉得实在,不劳动哪里是做人的道理?不劳动哪里有生活?这就是祖父的道理!
别人在休息的时候,祖父扛着锄头挑着畚箕到田头地里劳动去了。我们村里旱地极少,村民们连种些蔬菜的地几乎也没有。我的祖父就把队里的田坎上的草皮都刨掉,留出能放脚走路的一部分,其余都挖转来,种上茄子辣椒白菜萝卜等小菜,等到收获了,就一担一担挑到了生产队里,叫干部们分给各家各户。大家说:“都以为九爷(大家都称祖父叫九爷)种给自家吃的,却都挑来给公家,还没给九爷上工分呢。”祖父说他只是舍不得,那些田坎是可以利用的,不利用怪可惜的,至于记工分报酬他并没有想过,能有饭吃就行了。队干部说祖父没日没夜地干,这么好的收成都给了公家,哪能不记点工分?祖父说,是公家的地,我只是出了点力,闲着反正也是闲着,记不记工分无所谓。后来,队里干脆就叫我祖父专门种蔬菜,反正祖父老了,田里的重活也干不了了。
祖父朴实的本质,慈善的精神,克勤克俭的习惯都深深地种在我们的心里,祖父希望我们也能结出金秋的果实来——这就是我的祖父耗蚀的春的年华,夏的心血,奉献出的秋的果实!秋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