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考论(下)

玉真公主考论

——以其与盛唐诗坛的关系为归结

丁放 袁行霈

原载《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年第2期

微信版第957期

玉真公主是盛唐时期一个显赫的人物,她的地位身份,她与唐玄宗的关系,她与道教的关系,以及她与盛唐诗人的关系,都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她与李白的关系,学术界曾经予以关注,但对她与盛唐其他诗人的关系注意不够。本文从考证玉真公主的生平入手,就她的政治地位,特别是她与盛唐诗坛的关系试作进一步的研究。

三、身世浮沉

由于玉真公主是唐玄宗胞妹,加上金仙公主开元中即已去世,玉真公主是与唐玄宗血缘关系最近之人,故在开元年间及天宝初,她是极有权势的,而且比较关心朝廷大事,政治地位很高,道教活动亦十分活跃,常常以唐玄宗代表的身份出现。下列几件事可以说明其权势。

一是据《旧唐书·李义珣传》,开元十二年玉真公主曾为高宗之孙李义珣伸冤。高宗之子李上金、李素节为武承嗣诬陷,含冤而死,上金庶子义珣窜在岭外。上金冤情昭雪,义珣得继承王位。不久,有人告发义珣非上金子,将其复流于岭外,封素节之子璆为嗣泽王。“十二年,玉真公主表称义珣实上金遗胤,被嗣许王瓘兄弟利其封爵,谋构废之。今上由是削璆王爵,复召义珣为嗣泽王,拜率更令。因是,诸宗室非本宗袭爵,自中兴已后继为嗣王者,皆令归宗,削其爵邑也。”[3](卷86,P2826)

二是开元十五年,宰相宇文融与信安王李祎有矛盾,融使侍御史李宙奏之,信安王知道这个消息后,“因玉真公主、高力士自归”[2](卷134,P4559)。第二天,李宙上奏,帝怒,罢免了宇文融。

三是魏征远孙魏瞻犯了死罪,经过玉真公主说情,竟可以免死,《新唐书·颜春卿传》载:“春卿倜傥美姿仪,通当世务。十六举明经、拔萃高第,调犀浦主簿。……魏征远孙瞻罪抵死,春卿为请玉真公主,得不死,时人高其节。”[2](卷192,P5532)

《松窗杂录》还记载了一个张说为姚崇所构、得九公主救免的故事,这个九公主也只能是玉真公主。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姚崇在唐玄宗面前说张说的坏话,唐玄宗对张说很生气,命姚崇按其事,姚崇与御史中丞李林甫计议已定,未及付诸行动。

“说之未遭崇构也,前旬月有教授书生私通于侍婢最宠者,会擒得奸状以闻于说。说怒甚,将穷狱于京兆尹。书生厉声曰:'睹色不能禁,亦人之常情也。公贵为相,岂无缓急有用人乎?靳于一婢女耶?’说奇其言而释之,以侍儿与归。书生一遁迹去,旬月余无所闻知。忽一日,直访于说,忧色满面,且言:'某感公之恩,思有谢者久之。今方闻公为姚相国所构,外狱将具,公不知之,危将至矣。某愿得公平生所宝者,用计于九公主,必能立释之。’说因自历指状所宝之物,书生告云:'未足解公之难。’又凝思久之,忽曰:'近有鸡林郡夜明帘为寄信者。’书生曰:'吾事济矣。’因请手札数行,恳以情言。遂急趋出,逮夜始及九公主邸第,书生具以说旨言之,兼用帘为贽。且请公主曰:'上独不念在东宫时,思必始终恩加张丞相乎?而今反用快不利张丞相之心耶?’明旦公主入谒,具为奏之。上感动,急命高力士就御史台宣前所按事并宜罢之。书生亦不再见张丞相矣。”[13](P1216-1217)

这段记载可能不完全符合事实,至少当时李林甫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势,但此事至少可以说明玉真公主在皇帝面前说话是有足够份量的。兹再举一例,师夜光亦因玉真公主之荐而入朝为官,《新唐书·方技传》云:“开元二十一年……时有邢和璞者,善知人寿夭;师夜光者,善视鬼。……夜光者,蓟州人,少为浮屠。至长安,因九仙公主得召见温泉,帝奇其辩,赐冠带,授四门博士,赐绯衣、银鱼、金缯千数,得侍左右如幸臣。”[2](卷204,P5810-5811)

在道教活动方面,玉真公主曾以著名道士司马承祯为师,《全唐文》卷九三四杜光庭《天坛王屋山圣迹记》云:“昔司马承祯天师,河内温城人也。……唐睿宗皇帝女玉真公主好道,师司马天师。天师住天台山紫霄峰,后睿宗宣诏住上方院。其司马初师嵩岳潘师正,师正师茅山王升真,升真师华阳隐居陶仙翁,其四世不失正道。唐明皇即位,于开元十二年敕修阳台观,明皇御书寥阳殿榜,内塑五老仙像。”[5](P9724)《旧唐书·司马承祯传》曰:

开元九年,玄宗又遣使迎入京,亲受法籙,前后赏赐甚厚。十年,驾还西都,承祯又请还天台山,玄宗赋诗以遣之。十五年,又召至都。玄宗令承祯于王屋山自选形胜,置坛室以居焉。……承祯颇善篆隶书,玄宗令以三体写《老子经》,因刊正文句,定著五千三百八十言为真本以奏上之。以承祯王屋所居为阳台观,上自题额,遣使送之。赐绢三百匹,以充药饵之用。俄又令玉真公主及光禄大夫韦縚至其所居修金籙斋,复加以锡赉。[3](卷192,P5128)

司马承祯此次还王屋山后,玄宗派玉真公主与韦縚至其居所从事道教活动,则玉真公主实为唐玄宗的代表。

在个人生活方面,玉真公主也比较复杂。她是知名的女道士,但是她嫁过人,这段婚姻可能维持不久。据郁贤皓先生考证,玉真公主约于开元九年下嫁,驸马姓张,至少生有二子。其次子张倜,约比玉真公主稍早卒。约在开元二十一年之前,张姓驸马已卒或已离异,陶敏先生也赞同这种说法(注:见郁贤皓先生《李白与玉真公主过从新探》(《文学遗产》1994年第1期)、陶敏《刘禹锡诗中的九仙公主考》(《唐代文学研究》第9辑)),这个意见值得重视。

开元二十一年(一说二十三年),唐玄宗欲以玉真公主嫁方士张果,因张果推辞而作罢。《明皇杂录》《宣室志》等书和两《唐书》都记载了此事。《新唐书·张果传》云:开元二十一年,玄宗“欲以玉真公主降果,未言也。果忽谓秘书少监王迥质、太常少卿萧华曰:'谚谓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可畏也。’二人怪语不伦。俄有使至,传诏曰:'玉真公主欲降先生。’果笑,固不奉诏”[2](卷204,P5810)。唐代公主大多骄横无状,故时人视当驸马为畏途,连身在方外的张果也深知厉害,所以坚决推辞。(注:唐玄宗要玉真公主嫁给张果之事是否属实,还需要其他资料进一步证实。)

加上《集异记》所载玉真公主曾帮助王维夺取京兆府解头事(此事在疑似之间,详下)和推荐李白给唐玄宗事,玉真公主在当时的确是朝野瞩目的人物。

据《新唐书》记载,天宝三载,玉真公主主动辞去公主封号,让出食邑:

玉真公主字持盈,始封崇昌县主。俄进号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天宝三载,上言曰:“先帝许妾舍家,今仍叨主第,食租赋,诚愿去公主号,罢邑司,归之王府。”玄宗不许。又言:“妾,高宗之孙,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为贱,何必名系主号、资汤沐,然后为贵?请入数百家之产,延十年之命。”帝知至意,乃许之。[2](卷83,P3657)

天宝年间,随着杨氏姐妹的得势,玉真公主的地位有所下降,《新唐书·杨贵妃传》云:“(杨贵妃)三姊皆美劭,帝呼为姨,封韩、虢、秦三国,为夫人,出入宫掖,恩宠声焰震天下。每命妇入班,持盈公主等皆让不敢就位。”[2](卷76,P3493)不过,此时持盈(玉真)公主的地位虽不及杨氏诸姨,但在命妇中仍是最高的。

天宝六载,玉真公主曾在王屋山修道,《全唐文》卷九九三缺名《刘尊师碑铭》云:“尊师……又号齐物。……开元四载(按载当作年),道门威仪使奉玉真公主教,请诣中岳兴唐观校定经籙,道高物外,迹寓寰中,声闻于天,名著非我。至天宝三载,有诏:尊师德行纯和,尤精科戒,请住西岳云台观上方太清宫。……至六载,玉真公主已舍馆陶之封,卜居平阳之洞,以为常娥饵药,乘兔轮以长生;嬴女吹箫,登凤楼而久寿。遂于仙人台下,建立山居,既饶灵芝,复多仙草,有教安置,旌至德也。”[5](P10285)

安史乱起,玄宗幸蜀,玉真公主大概是随行的。《全唐文》卷九三二杜光庭《青城山记》:“玉真公主,肃宗之姑也。筑室丈人观西,尝诣天下道门使萧邈字元裕,受三洞秘法籙,游谒五岳,寓止山中。就拜灵峰于宝室洞前,有仙云五色元鹤翔舞焉。”[5](P9710)此事照常理推测,可能发生在她随玄宗入蜀之时。

及至玄宗幸蜀回,玉真公主跟随在其左右,不久,在玄宗与肃宗及李辅国的矛盾中,公主受到牵连。《说郛》卷五录唐人柳珵《常侍言旨》云:“玄宗为太上皇,时在兴庆宫,属久雨初晴,幸勤政楼,楼下市人及往来者愈喜曰:'今日再得见我太平天子。’传呼万岁,声动天地。时肃宗不豫,李辅国诬奏云:'此皆九仙嫒、高力士、陈玄礼之异谋也。’下矫诏迁太上皇于西内,绝其扈从,部伍不过老弱二三十人。及中道,攒刃辉日,辅国统之。太上皇惊,欲坠马数四,左右扶持得免。高力士跃马前进,厉声曰:'五十年太平天子,李辅国旧为家臣,不宜无理。’李辅国下马,失其辔。又宣太上皇语曰:'将士各得好在否?’于是辅国令兵士咸韬刃鞘中,高声云:'太上皇万福。’一时拜舞。力士又曰:'李辅国拢马。’辅国遂拢马,着靴行,与将士等护侍太上皇平安到西内。辅国领众既退,太上皇泣持力士手曰:'微将军,阿瞒已为兵死鬼矣。’九仙媛、力士、玄礼皆呜咽流涕。翌日,竟为辅国所构,流九仙嫒于岭南安置,力士、玄礼长流远恶处。”[14](P2265)

《旧唐书·李辅国传》云:上皇自蜀还京,居兴庆宫,肃宗自夹城中起居。上皇时召伶官奏乐,持盈公主往来宫中,辅国常阴候其隙而间之。上元元年,上皇尝登长庆楼,与公主语,剑南奏事官过朝谒,上皇令公主及如仙媛作主人。辅国起微贱,贵达日近,不为上皇左右所礼,虑恩顾或衰,乃潜画奇谋以自固。因持盈待客,乃奏云:“南内有异谋。”矫诏移上皇居西内,送持盈于玉真观,高力士等皆坐流窜。[3](卷183,P4760)

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爆发,次年,太子李亨在未征得唐玄宗同意的情况下,即位于灵武,是为肃宗。虽然玄宗不久即承认其合法地位,并派人送来册诰与玉玺,但肃宗对此总觉得不安,尤其当太上皇(玄宗)自蜀回到长安后,肃宗对其防范极严,因此,上皇移居西内事,表面上是李辅国之谗毁,实际上正中肃宗下怀,而作为玄宗最亲近的人如玉真公主(持盈法师、九仙媛)、高力士辈受到牵连,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此事对玄宗及玉真公主打击甚大,《旧唐书·玄宗纪》云:“时阉宦李辅国离间肃宗,入移居西内。高力士、陈玄礼等迁谪,上皇寖自不懌。”[3](卷8,P235)玄宗即于次年(上元二年,公元761年)郁郁而终。第二年即宝应元年(762)玉真公主也去世了。

唐朝皇族之间的矛盾异常激烈,像曾经煊赫一时的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皆被赐死。唐玄宗即位后,对诸位兄弟表面上极其爱护,让他们居住在长安,与自己朝夕过从,亲密无间,实际上一是让诸王耽于安乐,不参与朝政;二是将诸王置于自己身边,防其造反,以巩固自己来之不易的皇位。因此,他严禁朝臣与诸王结交,一旦发现此种情况立即严办。所以诸王在当时,实际上形同被软禁。(注:《旧唐书》卷九五载:“范(按:指岐王李范,玄宗之弟)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士无贵贱,皆尽礼接待。与阎朝隐,刘庭琦、张谔、郑繇篇题唱和,又多聚书画古迹,为时所称。时上禁约王公,不令与外人交结。驸马都尉裴虚已坐与范游宴,兼私挟谶纬之书,配徙岭外。万年尉刘庭琦、太祝张谔皆坐与范饮酒赋诗,黜庭琦为雅州司户,谔为山茌丞。”《资治通鉴》系此事于开元八年十月。)

但是,玉真公主为何在玄宗朝数十年间一直受到宠爱呢?这里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是玉真为玄宗同母妹,与皇帝的关系,自比诸王亲近得多,与玄宗同母的仅金仙、玉真二公主,且其母窦妃死时,玉真尚在襁褓中,玄宗对这位小妹自然倍加疼爱;而且,由于是同母所生,玉真危及玄宗政权的可能性不大。而诸王皆不与玄宗同母,又是男子,自不得不严加防范。二是玉真公主早岁即入道,并未进入朝廷政权的核心,这样,她虽然很有权势,但不易遭到皇帝的猜疑与众臣的嫉妒。或许她当初入道,即带有全身远祸的因素。还有一个次要的原因,就是玄宗笃信道教,与玉真公主志趣相同,这大约也使得玉真在朝中的地位更不同一般吧。在天宝末年,其地位有所下降,而当肃宗朝,她理所当然与高力士、陈玄礼等人一样被视为玄宗的心腹,肃宗处置她,也是政治斗争的需要。

从玉真公主生平可见,公主在玄宗朝备极荣宠,李白经她推荐,受到唐玄宗的召见与礼遇,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当肃宗称帝后,她之失势,也是必然的。

四、玉真公主与盛唐诗坛
有学者认为,玉真公主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文化“沙龙”。施蛰存先生《唐诗百话》曰:“唐朝有许多公主都出家做女道士,著名的有睿宗李旦的两个女儿: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玄宗的女儿万安公主,她们入道之后,就从宫里搬出来,住在为她们修建的豪华的宫观里,过着奢侈而放浪的生活。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招集诗人文士宴会作乐,俨然像法国十七、八世纪贵族夫人主持的'沙龙’,当时许多诗人都有为这两位公主写的诗。”
孙昌武《道教与唐代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3月版,第30页)曰:“唐代公主入道成为一时风俗,著名的玉真公主'入道’后仍热心结交文士,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类似文人'沙龙’的群体,在长安及其周围活跃一时。李白得以被玄宗征召,也得力于她的引荐。”)
“沙龙”的说法带有类比的性质,就现有材料而言,也许还不足以证明它的存在,但确实有一些诗人和玉真公主有关系,它们之间的关系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一)玉真公主与王维
唐人薛用弱《集异记》记载,开元中,王维欲参加京兆府考试,且誓夺解头。但解头已被公主许给张九皋,王维得岐王帮助,设计打动公主,公主命京兆试官取王维为解头。
岐王乐于帮助文士,已如上述。公主之名,《集异记》不载,仅称“贵主”,辛文房《唐才子传》改为“九公主”,《唐才子传校笺卷二·王维》(陈铁民先生执笔)云:“'九公主’盖指睿宗之第九女玉真公主。”此说为是。今检《全唐文》卷九二七蔡玮《张尊师遗烈碑》即称玉真公主为“贵主”。《宣室志》载:玄宗时,“帅(师?)夜光至长安,因赂九仙公主左右,得召见温泉”。《常侍言旨》载李辅国诬上皇与外人交通之事,亦多次称玉真公主为“九仙媛”。至于此事是否属实,陈铁民先生持怀疑态度。
我们认为《集异记》是小说家言,细节虽未可全信,但玉真公主推荐王维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此事当发生在玄宗开元七年(719),此年玉真公主约三十岁,以她与玄宗的亲密关系,在势力上和行事的方便上超过备受疑忌的岐王,并非没有可能。
唐代有些公主与文士关系密切,可以推荐、拔擢文士,我们可以举出三个典型的事例。
一是太平公主,《旧唐书·太平公主传》曰:“公主日益豪横,进达朝士,多至大官,词人后进造其门者,或有贫窘,则遗之金帛,土亦翕然称之。”[3](卷183,P4739)《新唐书·太平公主传》曰:太平公主“于是推进天下士,谓儒者多窭狭,厚持金帛谢之,以动大议,远近翕然向之”[2](卷83,P3650)。
另一个例子是盛唐诗人康洽。康洽之诗今已不传,我们从当时诗人赠给他的诗中可知其能诗,而且曾因某位公主的推荐而来到长安。如李颀《送康洽入京进乐府歌》:“识子十年何不遇,只爱欢游两京路。朝吟左氏娇女篇,夜诵相如美人赋。长安春物旧相宜,小苑蒲萄花满枝。柳色偏浓九华殿,莺声醉杀五陵儿。曳裾此日从何所,中贵由来尽相许。……新诗乐府唱堪愁,御妓应传鳷鹊楼。西上虽因长公主,终须一见曲陵侯。”[16](卷133,P1351)戴叔伦《赠康老人洽》:“酒泉布衣旧才子,少小知名帝城里。一篇飞入九重门,乐府喧喧闻至尊。宫中美人皆唱得,七贵因之尽相识。南邻北里日经过,处处淹留乐事多。不脱弊裘轻锦绮,长吟佳句掩笙歌。贤王贵主于我厚,骏马苍头如己有。暗将心事隔风尘,尽掷年光逐杯酒。青门几度见春归,折柳寻花送落晖。……”[16](卷274,P3112)李端《赠康洽》:“黄须康兄酒泉客,平生出入王侯宅。今朝醉卧又明朝,忽忆故乡头已白。流年恍惚瞻西日,陈事苍茫指南陌。声名恒压鲍参军,班位不过扬执戟。迩来七十遂无机,空是咸阳一布衣。后辈轻肥贱衰朽,五侯门馆许因依。自言万物有移改,始信桑田变成海。同时献赋人皆尽,共壁题诗君独在。……”[16](卷284,P3238-3239)这三首诗都提到康洽能诗,其乐府为宫中美人乃至皇帝所知。李颀诗说他因“长公主”而入朝,戴叔伦诗说贤王与“贵主”对他很好,都是明言康洽得到公主的赏识而诗名大振。据《唐才子传校笺》卷四《康洽传》,康洽游两京,当在开元年间。
其三是宋璟之事,《旧唐书·宋璟传》:“先是,外戚及诸公主干预朝政,请托滋甚,崔湜、郑愔相次典选,为权门所制,九流失叙,预用两年员阙注拟,不足;更置比冬选人,大为士庶所叹。至是,璟与侍郎李乂、卢从愿等大革前弊,取舍平允,铨综有叙。”[3](卷96,P3031)以上三事说明,公主在当时政坛与文坛上都是十分活跃的,具有进退文士的能力,故玉真公主推荐王维之事,从情理上说不是不可能的,至于其细节如何,又当别论。
王维集中没有直接写到玉真公主的作品,只有一首诗是奉和玄宗的,与玉真公主有关,《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云:
碧落风烟外,瑶台道路赊。如何连帝苑,别自有仙家。比地回銮驾,缘溪转翠华。洞中开日月,窗里发云霞。庭养冲天鹤,溪留上汉查。种田生白玉,泥灶化丹砂。谷静泉逾响,山深日易斜。御羹和石髓,香饭进胡麻。大道今无外,长生讵有涯。还瞻九霄上,来往五云车。[11](P240)
此诗当作于开元二十三年王维任右拾遗至天宝三载之间[11](P241),诗中主要赞美玉真公主的山庄有如仙境,并用大部分篇幅写她的求道过程。从这首诗中虽不能考证出王维与玉真公主的关系究竟如何,但至少可以说王维对玉真公主抱着赞颂的态度。
(二)玉真公主与李白
李白入长安,与玉真公主过从,有诗为证。关于李白开元年间初入长安的时间问题,有开元十八年说(注: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郁贤皓《李白两入长安及有关交游考辨》,载《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78年第4期。)、开元二十五年或稍后(注:稗山《李白两入长安辨》,《中华文史论丛》第二辑,1962年11月版。),以及笼统指开元年间而对具体时间存疑者(注: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迄无定论。
李白有《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首》,据郁贤皓先生《李白与张垍交游新证》,载其《李白丛考》)考证,卫尉张卿是张说之子张垍,但郁先生《李白与玉真公主过从新探》又对此说表示疑惑。依我们之见,既然玉真公主之子姓张名倜,那么,张倜之父有可能是李白诗中玉真公主别馆的主人。而张垍为唐玄宗之女齐国(宁亲)公主的丈夫,亦即玉真公主之侄婿,论辈份不应成为玉真公主别馆的主人。
李白之为玄宗所知而入朝,与玉真公主的揄扬有关。唐人魏颢《李翰林集序》曰:“(李)白久居峨嵋,与(元)丹丘因持盈法师达。”持盈法师为玉真公主赐号,李白有“仙风道骨”,自称太白金星转世,时人称之为“谪仙人”,如暂定李白于开元十八年(730)结交玉真公主,则此年李白三十岁,玉真公主约四十岁,玉真公主赏识李白这样的具有“仙风道骨”的青年才俊,荐之于玄宗,也是有可能的。李白与玉真公主往还的诗共三首:

《玉真仙人词》

玉真之仙人,时住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16](卷167,P1727)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

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稷契和天人,阴阳乃骄蹇。秋霞剧倒井,昏雾横绝巘。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潨潨奔溜闻,浩浩惊波转。泥沙塞中途,牛马不可辨。饥从漂母食,闲缀羽陵简。国家逢秋蔬,藜藿不满眼。蠨蛸结思幽,蟋蟀伤褊浅。厨灶无青烟,刀机生绿藓。投箸解鹔鹴,换酒醉北堂。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16](卷168,P1733-1734)
李白《玉真仙人词》写玉真之学仙,赞扬之意很明显。《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是李白在玉真公主别馆所作,写自己的志向、落魄的处境以及希望有人汲引的迫切要求,赠诗的对象虽然是卫尉张卿而非玉真公主,但李白明明是在玉真公主的别馆写的,他和玉真公主的关系也就非同一般了。
 (三)玉真公主与张说、高适、储光羲
在诗中涉及玉真公主者,以张说年辈最长(664-731),他的两首诗均为奉和唐玄宗之作,一为五律,即《奉和圣制同玉真公主过大哥山池题石壁应制》:“绿竹初成苑,丹砂欲化金。乘龙与骖凤,歌吹满山林。爽气凝波迥,寒光映浦深。忘忧题此观,为乐赏同心。”[16](卷87,P943)一首为七绝,即《奉和圣制同玉真公主游大哥山池题石壁》:“池如明镜月华开,山学香炉云气来。神藻飞为鹡鸰赋,仙声飏出凤凰台。”[16](卷89,P982)
诗中的“大哥”即玄宗与玉真公主之兄宁王李宪。前一首写道家炼丹化金之事与歌吹之乐并行不悖,可见宁王的山池既为求仙炼药之所,又为人间行乐福地,与道教宗旨相合。后一首写到《鹡鸰赋》,是指魏光乘所作《鹡鸰颂》,此文歌颂了玄宗对兄弟的手足之情(见《新唐书》卷81),诗中又提及“仙声”,亦不废学仙。张说及其子张均皆信道,服丹药,《宋高僧传》卷九《义福传》载张说对房琯说:“某夙岁饵金丹,未尝临丧。”而唐玄宗与玉真公主皆笃信道教,从张说诗中所写的情况来看,宁王李宪也是道教中人,唐代有多种笔记说宁王通音乐、好声色、尚奢靡,则求仙与世俗情欲在此时可兼而有之。
但是,从张说这两首诗中,看不出他与玉真公主有何交情,因为这两首诗都是奉和玄宗的,玄宗临幸宁王山池,玉真皆为陪侍者。至于张说也在陪侍之列,还是并未陪侍、只是事后奉和,就不易判断了。
张说第一首写作时间已不可确考,但大致时间范围不难确定,当作于开元九年至十八年张说病逝之前。后一首写作年月可考:唐玄宗开元元年七月,张说因献计诛太平公主有功,入朝任中书令,但年底即因与姚崇有隙,被排挤出朝。开元元年底至开元九年,张说先后任相、岳二州刺史,荆州长史,幽州都督、并州长史,开元九年九月入朝为相,同年秋,魏光乘献《鹡鸰颂》,玄宗亦有同题之赋,玄宗《鹡鸰颂序》曰:“朕之兄弟,惟有五人,比为方伯,岁一朝见。虽载崇藩屏,而有暌谈笑。是以辍牧人而各守京职。……秋九月辛酉,有鹡鸰千数,栖集于麟德殿之庭树,竟旬焉。……左清道率府长史魏光乘,才雄白凤,辩壮碧鸡,以其宏达博识,召至轩槛,预观其事,以献其颂。……美其彬蔚,俯同颂云。”[16](卷3,P41-42)此时玄宗过宁王李宪山池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张说这首七绝,当作于开元九年或稍后。
高适有《玉真公主歌》二首:“常言龙德本天仙,谁谓仙人每学仙。更道玄元指李日,多于王母种桃年。”“仙宫仙府有真仙,天宝天仙秘莫传。为问轩皇三百岁,何如大道一千年。”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曰:“此诗当作于天宝元、二年间,观'仙宫仙府’、'天宝天仙’之语可见。并参《年谱》。作诗之地当在宋州。”(注:诗及注文均见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81年12月版,第117-118页。)此诗亦重在写玉真公主之学仙,别无用意。
储光羲有《玉真公主山居》诗:“山北天泉苑,山西凤女家。不言沁园好,独隐武陵花。”[16](卷139,P1418)储光羲此诗同样写玉真公主的女道士生活,与张说、高适诗一样,均无玉真公主与文人们交往的描写,诸位诗人似乎是从仰慕的角度或从众的语气来着笔的。
除了张说、王维、李白、储光羲、高适诸人诗中直接提到玉真公主外,本文提及的一些可能与玉真公主发生过接触的人,也有一些诗作传世,这些人通常不以诗知名,但了解他们的创作情况,对我们深入理解玉真公主与诗坛的关系是有帮助的。
辛替否存诗二首,魏知古存诗三首,裴漼存诗四首,李乂存诗一卷,共四十余首。魏知古、裴漼和李乂的诗都曾被《唐诗品汇》收录,说明这些诗在后世还是有一定影响的。著名道士叶法善化去时已一百零七岁,留三诗于座侧。罗公远存《白金小还丹歌》十二首,《大还丹口诀》一首。《太平广记》卷二十二,还记载公远有《三峰歌》八首,今不传。张果存诗五十三首。司马承祯存诗二首,睿宗朝被召入长安,归山时,朝士赠诗者三百(一作三十)余人,后编为《白云集》,不知其中是否有玉真公主的赠诗。信安王李袆存诗一首,唐肃宗李亨存诗三首,杨贵妃存诗一首,高力士存诗一首,断句一联。
甚至连最为文人鄙视的佞臣窦怀贞(又名从一),也曾参与中宗时的宫廷联句活动,《唐诗纪事》卷一《中宗》条曰:“景龙四年正月五日,移仗蓬莱宫,御大明殿,会吐蕃骑马之戏,因重为柏梁体联句。帝曰:大明御寓临万方。皇后曰:顾惭内政翔陶唐。长宁公主曰:鸾鸣凤舞向平阳。安乐公主曰:秦楼鲁馆沐恩光。太平公主曰:无心为子辄求郎。温王重茂曰:雄才七步谢陈王。上官昭容曰:当熊让辇愧前方。吏部侍郎崔湜曰:再司铨管恩可忘。著作郎郑愔曰:文江学海思济航。考功员外郎武平一曰:万邦考绩臣所详。著作郎阎朝隐曰:著作不休出中肠。时上疑御史大夫窦从一、将作大匠宗晋卿素不属文,未即令续。二人固请,许之。从一曰:权豪屏迹肃严霜。晋卿曰:铸鼎开岳造明堂。此外遗忘。时吐蕃舍人明悉猎请,令授笔与之,曰:玉醴由来献寿觞。上大悦,赐与衣服。”[17](P10)
上述诸人诗中虽然没有提及玉真公主,但这些人既能诗,又曾与玉真公主有所接触,故亦可视为玉真公主与诗坛的间接关系。
综观整个唐代,玉真公主是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之外,政坛上最为活跃的公主;若论其在文坛的影响,可谓唐代公主第一人。唐朝的公主,没有第二位与诗人有这么多的交往,在其生前,张说、李白、王维、高适、储光羲这样的盛唐大诗人均写有与她有关的诗,在其身后,卢纶有《过玉真公主影殿》、司空曙有《题玉真观公主山池院》、张籍有《玉真观》、李群玉有《玉真公主观》,王建有《过九仙公主旧庄》、刘禹锡有《过安国观九仙公主旧院》,可见中唐的一些名诗人对她也很感兴趣。

玉真公主在诗人中如此有人缘,应当与她曾汲引李白、王维有关。玉真公主是否能诗,现在缺乏记载,但从其手书的《金仙公主墓志铭》来看,她是擅长书法的,这样的才女很可能会作诗。由于玉真公主的特殊身份,且与唐玄宗在信道方面志同道合,又无政治野心,所以她在唐玄宗时代一直恩宠不衰。她有可能成为诗人和唐玄宗之间互相沟通的一条渠道,为文士们提供一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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