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女儿渐渐变高,已经可以俯视我日渐增多的白发

有一位好友,是位出版了十七八部书的作家。我们同一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他是早年有名的校园诗人,青年诗人,后来很少写了,最近一两年才开始回归诗歌。他用笔名田田写诗,我常有关注,有些诗经常让我心里一动。他的诗,多数是及物的,不象同样爱诗,也偶尔写写的我,我的诗写得比较空。他的诗及物,又是融入了自己的见识、判断、情感,有不少诗可以让我眼睛一亮。但我们身边也有一些写诗的诤友,有时谈起诗来,可以把他的诗说得一无是处,直接劝他不要写了。每一次听别人的看法,他都虔诚得象个小学生,对自己写的诗也缺少自信。事实上,有很多人的诗越写越复杂,写得有时候让人看不懂。看不懂,有时会觉得好。看得懂,有时反倒觉得不好。人的心态,也怪得很。我觉得,不同的诗人会有不同的写法,有时比较没有意义。我还是很喜欢田田的诗。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文字,是因为最近他有一首诗把我看得眼泪差点流下来了。这首诗叫《达摩根雕》,诗是这样的:

为了成为一块木头

你和山石打了多少个回合

为了成为一块死木头

你熬尽了心血

然后

就变成了达摩

站在案头

穿越千年保佑我

你一定是保佑我的

哪怕偶有疏忽

我也一如既往信你

看你一眼

都忍不住想和你说些什么

这是简单的诗,在文本上谈不上有新的探索,却是一首意味的诗。也许是出于对田田的认识了解,我突然的就有了感动。这首诗也可以简单概括为:一个中年男人观达摩有感。有什么感受呢?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时时刻刻处在焦虑之中,这时就需要一些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安慰,这种安慰主要来于自己对某些事物或理念的确信:“你一定是保佑我的/那怕偶有疏忽/我也一如既往信你”,于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脆孤独与求索,弱与坚定,跃然呈现给我们。

田田有首诗,其中有这样两句,读时也感动了我:“哦,女儿渐渐变高/已经可以俯视我日渐增多的白发”。有些感动是不轻意间的,读着读着,忍不住心里一热。这便是诗歌所能传达的,所能带给读者的一种纯粹有爱的,有善意与真诚的情感。

诗,首先是要写给自己的,然后再是属于读者的。我觉得,爱诗是件好事,写诗更是一件好事。对于有些人来说,有时也不用过分追求诗的文本,只是照着自己的心思智识写下去便是了。三五年出一本诗集,送一些好友,不亦乐乎?说不定,有些诗就这样流传了下来,成为经典。

下面是田田近期写的一些诗歌,转在此处,与读者诸君分享。

诗人田田(笔名易水寒,本名王国华)。

忽然变成一棵树

是谁把我抛弃在这里

我跟谁有血缘呢

这旁边的树

我是否能像爱亲人一样爱他们

心机渐生,开出花朵

吸引小鸟给我传粉

和骑在自己头上拉屎的东西

相互利用

站得更高

隔着窗户窥见了不该看到的

而这场景于我已无任何意义

不管愿不愿意

我都已成为一棵树

晚上站在路边

叶子越来越多

多得我自己都数不过来

2017年1月29日

木棉

通红的,硕大的,鲜艳的

我在北方时没见过

也不知如何把它介绍给故人

那是挂在遒劲枝干上的

热烈的耳朵

它上面的

高高的,白胖的云彩

故人是见过的

轻轻飘过

什么也不听

也不说,也不答

2017年2月22日

绿意膨胀

那些绿萝被我从土壤里拔出来

挪到水杯中

水灵灵的绿意

随时滴落到水里

不用悉心打理

他们已经与生命和解

无论吸收什么

叶片都微笑着打开臂膀

与水合为一体

仿佛自己就是全世界

他们的绿 膨胀而油亮

看上去比我更有信心

让我对自己产生犹疑

那天夜里我看到一片叶子悄悄枯黄

被其他叶子推离水面

心终于安定下来

我确是担心他们活得比我更长

2017年2月18日

眼镜

隔着这一层障碍

却把事物看得更清

一条条的皱纹

以及皱纹里被年轮吞噬的青筋

我和你

即使闭着眼睛

也能感到彼此日渐长成的不安

很多时候又是

我们对事物已了如指掌

却眼巴巴地无能为力

不敢说话

或者言不由衷

像一个从来看不清一切的

瞎子。

2017年1月23日

挡住

远眺的眼睛之于突然涌过来的乌云

飞奔的麋鹿之于横卧在面前的狮子

定期而至的潮水之于岛屿

热烈的亲吻之于一个寒战

绕不过去的。飞不过去的。

从底下也无法穿越的。

不在于他的强大

在于你与生俱来

从此伴随终身的残缺。

2017年1月26日

第一捧水洗我的脸

第二捧水洗我的脸

第三捧水洗我的脸

所有的水齐心合力

要把脸上的东西解救到水中

我不了解那些东西

亦不知他们在脸上或水中

哪个更幸福一些

每天都重复一次或多次

懵懵懂懂地下手

假装他们希望我这么做

2017年2月9日

同情

围成一圈

蹲在路边,端着盒饭

旁边的铁桶里盛满了汤

扬尘弥漫其间

他们的身后

十万元一平米的房子正在长高

脚手架耸入云霄

从他们身边走过

我会“唉”上一声

已经不止一次

妻子说

不用悲天悯人

马云看到你这个样子

年薪还没百万

心说“可怜死了”

惊恐地四下张望

阳光犀利地飘落

我亲眼所见

越亮的地方 四周越暗

2016年12月18日

卖废品

废报纸多少钱一斤

不清楚

我卖过一次

好像是三毛多

小区门口的河南妇女

带着一个蛇皮袋子

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

应该是她孙女

或者外孙女

把那些报纸捆扎在一起

用杆秤称好

报了一个数目

我心生疑惑

一人高的报纸

还不到一百斤

她说老板啊,报纸很轻啦

你看我还带着孩子

岳父又在整理废旧报纸

拿一杆秤

一捆捆称好,每捆写上多少斤

我说不要称了吧

收废品的到后

他们说是多少斤

就是多少斤吧

2016年12月18日

司机

走在同一条路上

我握紧方向盘

身前身后环绕着一路向前的

或者迎面而来的他们

一手搭着车把

一手拿电话

后座的孩子扭来扭去

在无序的鸣笛声中

红灯只制止我

身边的他们换了一拨又一拨

电单车 或者自行车

三轮车 呼啸而去

一路滚动向前的烟尘中

我和他们从一个不平等走向另一个不平等

左边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右边

忽前忽后

如同快播器里的面孔

我一个都看不清

但他们比我放松

比我沉静

动如脱兔 静若脱兔

坚信身外的钢铁动物

必能明察秋毫

而我端着方向盘

仿佛手持利刃的渔民

小心翼翼躲开乱纷纷游走的鱼群

擦中其中一个

我们便不得不交叉感染

2016年10月23日

洗头小妹

仰面躺上按摩床

洗头小妹连洗三次

擦洗面奶,清洗。

擦去角质膏,清洗。

擦按摩膏,清洗。

刮胡子。单片剃须刀沙沙作响。

按摩脸部。长成这个样子,按摩能有什么用?

去黑鼻头。一个塑料管子在鼻头周围抽来抽去。有点疼。

敷面膜。脸皮感觉皱皱的,不能睁眼。

洗头。老姜洗发水,有姜味。

按摩头部。太阳穴,天灵盖,印堂。以及其他不知名的穴位。痒痒的。

冲洗,擦干。

掏耳朵。自己不能掏吗?

揭下面膜。仿佛撕下一张脸皮。

拍爽肤水和润肤露。

按摩手部、胳膊。

翻身,按摩背部。

一个小时,六十元钱。

小妹没话找话,一分钟至少说一句。

老板明令,不能冷场,服务时要聊天。

我说自己累了,休息一会儿。请勿打扰。

小妹沙哑着嗓子说谢谢。

2017年1月20日

拎油条的男人

无论几点入睡

六点都会醒来

拖鞋换成皮鞋

推门走进电梯

小区外的市场不过百米距离

卖绿植的推车天天等在那里

你惊讶于天气又阴又冷

植物都还绿意盎然

街道虽然不宽

足以容纳悲欢

人群喜欢扎推

依然遮挡不住吆喝

两根油条

两个麻团

三杯豆浆

十四块钱

打哈欠的老板

凭直觉找钱从没错过

穿过跳广场舞的鲜艳怪物

绕过打太极拳的四个老头

伴奏音乐已经烂熟

近听却还悦耳

楼下打开信箱

取出一叠报纸

随手送给清扫工

报纸成了废纸

每天只是刷刷微信

四十多岁的男人

其实十年前就可以过这样的日子

只是现在更加放松

从棕榈树下走过

树叶高高悬在头上

惺忪的眼睛眨眨

你还没来得及洗脸

2016年12月17日

一只蚊子在我的车里

一只蚊子在我的车里

已经半年

我能辨别出他独特的飞行

当然你说不是从前那只

早已换了另外一个

我也没办法

如今进入冬天,他还没死

他也不离开

这里已成他的家

有时候我打开四个车窗

让风吹进来

我看不到他

但仿佛看到他紧紧扒住缝隙

跟风做顽强的搏斗

我的腿脚都包裹起来

露在外面的脸皮

厚得让他咬不动

半年了,他也很少叮咬我脸

他知道我最爱面子

咬一下就直抵我的底线

我会不择手段杀死他

这个家缺吃少喝

犹可用以保暖

现在他只求留下

可以不吃饭 可以冬眠

像这个车子的主人一样苟活着

挨过一天算一天

我视他为仇敌

无时无刻不想灭掉他

没有中间道路

我有主导的能力,为什么要妥协

我一点都不想付出,更不想谈判

有什么好谈的

还不是让我献出一点血

我俩又没爱情

他的确对我毫无敌意

只当我是他的菜

予取予求

但他想要的和平与我何干

每天每天,他都嗡嗡几声

从我眼前一掠而过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或许就是昭示存在

或许伺机咬我一口但找不到合适的部位

或许是谄媚以求和

但我不会让他得逞

我的车厢里我就是独裁者

除非你给我出去

2017年1月9日

自言自语的人

一路说一路走

旁若无人

但也不敢大声

如同一只气球

慢慢把气放出来

而且不影响漂移

你要避开那些倾听者

避开传谣者

避免你的郁结成为他们的郁结

怨恨或欣喜

都飘散在空气中

消失了,如同扔掉一块垃圾

没有人来捡拾

你的嘴继续一张一翕

仿佛一条挣扎的鱼

在这川流不息的河里

2016年12月26日

暗伤

脚踝隐隐地疼

你回想它的来历

肯定不是因为走路

跟摩拜单车也没关系

一个你永远不会放在眼里的东西

也敢威胁你

而且无法应战

看他一眼 你都败了

2016年12月17日

坏牙

一个药片也是硬的。

对于仅剩的两颗坏牙

只有汤最体贴

它直接进入嗓子

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连舌头都不为难

牙齿更不尴尬

寡淡的生活因此而延续

越来越无趣的时光

九曲回肠里 尝不到一点带盐的幽怨

水进水出

泄地无声

坚硬的东西自然香得多

其自信来源于修炼和热情

他每个细胞都充满攻击性

让你无处躲藏,甚至爱他

坚硬碰到坚硬

退却的是心软的那个

牙齿刚烈了一辈子

切割研碎了多少自称刚烈的物件

此时

忽然连妥协的机会都没了

2016年12月23日

嗓子

是慢慢积聚的

这种痛不同于瞬间的痛

拳头打在眼眶上

立即青紫的那种

身体内部的嗓子

块垒由痒变痛

由咳嗽到不敢咳嗽

由肆无忌惮到小心翼翼

两盒香烟造的孽

这主动的霾

我自己点燃的霾

昨夜我在卡拉OK间

一边吞吐一边大声歌唱

汗毛激动于赞美

赞美溢满房间

从昨天蔓延到今天

藏在颈部的核心

嗓子的疼本是局部的疼

今天我要用整个身体来对冲它

它终究成为我整体的疼

2016年12月30日

掉入声音的深渊

或曰,本就在这里

和周围的茂密森林是一体的

从树叶间抬头看见渗漏下来的阳光

而不是森严、光滑、决绝的崖壁

也没想过攀援而上

鸟鸣、马嘶、猿啼、狮吼、狼嚎

无意义的干嚎

(其实都是无意义)

遮蔽了可能的道路

山体上画着道道沟壑

说是沉浸也罢

是接受也罢

你是融为一体的一句

你甚至不是说,而是喊

并且自己还听不到

你沉睡的时候想过静默

在乱石排布的溪畔。

潺潺流水和青青野草

是深渊中最轻、最委婉的小唱

依然轻易把你淹没

2016年12月22日晨

心虚

膝盖里隐隐的痒

一定在酝酿着巨大的痛

说不定哪天闹出什么乱子

以前的我不这样疑神疑鬼

坚信每一次受伤

第二天醒来就消失了痕迹

这么多年

那些小疼沉积在体内

有了自己的想法

我似乎已控制不了它们

2017年1月5日

睡到半夜,压疼了臂膀

手掌中,一万个人在争吵

每一个纹路里都是他们的叫嚣

指甲盖也无能为力

半梦半醒间

我把手掌搓了又搓

掌心逐渐发热

我要随时让生活恢复安静

2016年11月26日

新年

你们自己划定了界限

你们自己跨越过去

你们表露的自信

我始终不知是真是假

新年快乐

那带着热气的祝福

口臭里有去年的残渣

我捂紧耳朵

不回击 也不应答

如果不知道悲欣的缘起

我为什么要这酸甜苦辣

2017年1月1日

新年贺词

一天,就让突然变成惯性。

在惯性里只剩下滑行而没有起飞。

你又何必这样

为着一个期待,对明年望眼欲穿。

但也没必要只争朝夕。

太阳升起时,背对着它,你都能读到诗意。

2016年1月15日

新年快乐

优鲜果园。深圳著名水果销售连锁店

的山寨版。

漂泊的我,每天下班从门口经过。

买过一次香蕉

再路过时,店主小夫妻同时打招呼:

大哥,下班了。

或者,大哥,去上班。

或者,大哥,吃饭了。

下一次,买山竹,闲聊三分钟。

女店主说她爱好文学,向我借书。

我拣出《打工文学》合订本赠她。

小夫妻要送我水果,我拒绝了。

某一天,见女店主坐在塑料凳子上

读那本厚厚的书。

在附近小区买房以后

再没买过他家水果。

偶尔全家散步到宝安公园

水果店是必经之路

店主还是打招呼,像朋友一样

这是你家小妹吧,好漂亮。

下一次感叹

你家小妹长高了。

清晨凉风拂面

小夫妻骑电单车进货

人潮之中迎面看见

立即停下向我问好。

箱子挂在后座上,颤颤巍巍。

昨日出外办事,途经优鲜果园

忽然想去买些水果,却见大门紧闭。

黄纸上兴高采烈地写着:“回家过年”

无缘无故笑了

心中脱口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2017年1月21日

新年散叶

1

从香蜜湖到流塘路

仅用二十多分钟

汽车从没像现在这般顺畅

而我知道

蚁阵一样的车流正在

通往潮汕、梅州、江门、湖南

江西、广西、四川、云南的高速路上

然后流淌到各个村庄

2

宝安,五六百万人口的制造大区

返乡者至少上百万

有些人,可能不再回来

有些人,长眠在这里

再也无法离开

3

街上逐渐冷清

六万元一平的房子

呵护着一家人的团圆

这狭小的租来的团圆

相当于男主人一个月的工资

4

花市在各个社区开张了

扶老携幼

熙熙攘攘

摩肩接踵

你可以让词汇庞大些,更庞大些

来虚构这个冷清的微信时代

5

虽然冷不起来

但还是要在大街小巷挂满中国结

假装有一个冬天挡在头顶

必须用红色来吸收热量

6

这个春节假期

哪里也不去

憋在屋子里读读书 写两首诗

如果有人约饭 拜年

我会像今晚拒绝三个饭局一样

到永和大王点一碗番茄牛肉面

躲在角落里 一口一口耐心吃完

7

这一年和那一年有什么不同呢

哦,女儿渐渐变高

已经可以俯视我日渐增多的白发

新年很快就会过去

一年的沉闷卷土重来

2017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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