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龄杂技演员之困:年近半百顶400斤铁缸 欲当保安被嘲没学历

摘要:杂技少年集体出走的新闻引发关注,孩子们吃不了苦,也看不到前途,杂技这项传统技艺正走向衰败。

如果说杂技少年可以用脚投票,回家上学,那进入生涯晚期的杂技演员则显得前后失据。对于杂技演员而言,35岁是一道坎。体型松垮、动作迟缓、伤痛缠身,它们往往一并出现。走出杂技团并非易事,他们幼年拜师学艺,既无学历,也无其他一技之长,在杂技行业的衰退中更显艰难。

陈华今年55岁,他选择退居二线,和妻子孙九菊组建鑫超杂技团。团内现任演员四位,均为“高龄”演员,跟随杂技团的时间长则10年,短则6年,他们的现状照见了那些杂技少年的痛楚和隐忧。

图、文、视频|吕萌

剪辑|沙子涵

编辑|高心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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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杂技团

高龄演员

暮色四合,邯郸市户村镇农贸市场的空地上,几束幽蓝的光与稀疏的掌声一道,从杂技团帐篷的缝隙里透出来。帐内,49岁的朱国珍仰面躺在舞台中央的长凳上,双腿跟着音乐节奏蹬直、弯曲。她抿着嘴,锁着眉,被射灯晃得厉害的眼睛微微眯上,紧紧地盯着在自己脚上翻转的铁缸,120斤,和她的体重相当。

如果观众站得近一些,就能在几个动作停滞的瞬间,看到朱国珍左侧膝盖的轻微颤抖,听见她急促的喘息。这一切只落在丈夫李丙照的眼睛里。此刻他正站在一步远的距离外,一旦铁缸在空中稍稍偏离轨迹中心,他便条件反射似的跳起,上前保护妻子。年纪渐长,默契是他们唯有的保障。

在蹬缸表演的观众互动环节里,朱国珍要用双腿支撑起近400斤的重量,她受伤的左腿已经变型,时常隐隐作痛。

前一夜,夫妻俩跟着鑫超杂技团从保定赶来,匆忙搭起舞台帐篷,准备这场为期4天的演出。鑫超杂技团来自杂技之乡——河北吴桥,团长陈华负责联系中介,确定演出场地,他的妻子孙九菊管账目和后勤,年过60的老张负责喂马,清扫圈舍,搬物料时搭一把手。

鑫超杂技团从保定连夜转场到邯郸,在空场地搭建演出帐篷。

李丙照和孙红雷已经跟着团长陈华数年,除本职演出外,团里的大小事务都会参与进来。

夜晚,孙红雷检查着明天演出所用的道具,张丽带着女儿在护栏外与他聊天。

团里有4名演员,朱国珍和李丙照年近半百,另一对也是夫妻搭档,张丽38岁、孙红雷35岁,在杂技行当里,他们都已算得上高龄。“岁数大了,身子沉,不灵活了。”提起演出,他们忧虑相同。

28岁时,孙红雷看着小师弟翻跟头,自觉比他翻得好,上场后却发现跟不上对方的节奏,服了老。去年,朱国珍还能表演蹬桌子,那是比蹬缸更难的绝活儿,她曾引以为傲。今年,她的眼睛花得明显,舞台灯一散开就看不清脚上的桌子,几次被砸后,她告别了这项苦练了30年的节目。

在一旁注视着妻子表演的李丙照。

蹬桌子表演。

值回票价的表演

每年4月至11月,鑫超杂技团在全国各地“走穴”,每周换一处停靠。早些年,他们也曾受邀去北京、天津、沈阳等城市演出。如今,无论是形体、动作,还是表演项目,观赏性均无法与年轻演员相较,大多游走在乡镇。门票价格是不变的,20块一张,儿童免费,但观众数量并不稳定,2021年6月5日,户村镇的这场演出的座位空置了一半。

杂技团门外,正在询问票价的路人。

开演前,孙九菊在门口卖票。

邯郸演出的上座率不尽人意,演出已经开始,陈华仍然坐在门口手拿话筒招揽生意。

团长陈华的大儿子陈超今年25岁,今年自立门户,招募20岁以下的年轻演员,购置大型演出装置,以“死亡飞车”等特技表演作招牌节目,“不愁没有观众。”而鑫超杂技团里,已无人能胜任如此高难的动作,他们自认思维方式跟不上市场潮流,继续表演着蹬技等“老套”的传统项目。为了招揽观众,他们加入了猴子骑车、狮子打坐等驯兽表演,称团队为“鑫超马戏团”。

团里除了杂技也有驯兽表演,演出前夕,演员会将狮子摆放在门口吸引行人。

马术表演前,李丙照按照惯例检查马匹情况。

尽管如此,高空类节目仍然是每个杂技团的标准配置,惊险,刺激,才能让观众感到值回票价。孙红雷、张丽夫妇作为相较年轻的主力演员,自然担负着空中绸吊、高空立绳等节目的表演。

在一场时长6分钟的绸吊表演中,7米长的红色丝带缠绕在二人身上,孙红雷双腿张开,身体悬倒在空中,张丽则在下方快速转动,他们相互对视,不敢有一丝松懈。动作急速变化时,台下观众发出阵阵惊呼,随即响起异常热烈的掌声。

孙红雷和张丽表演高空立绳,孙红雷一边摇晃绳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空中的妻子。

表演空中旋转的张丽。因为团里暂缺人,女儿出生仅两个月,张丽就重返舞台。

孙红雷和张丽已经表演高空杂技近20年,从空中摔下、旋转导致休克等意外的发生并非少数。早期,杂技演员进行空中表演时,需要台下人工拉动绳子配合,其力度要与表演流程完全匹配才能确保安全。5年前,张丽在表演“闪脱”动作时,曾因台下绳子拉动不稳定,直挺挺地摔在舞台上。她蜷缩着身子,扭了扭剧烈疼痛的肩膀,发现还能动,便爬起来和丈夫继续演出,抓住绸带再次飞向上空。

孙红雷夫妇表演高空绸吊。

女儿还未满周岁,演出空档时,张丽连忙赶来后台照顾。

转不了的行当

台上几十年,伤病在所难免。朱国珍的腿上有一处凹陷的深坑,是被坠落的桌子硬生生砸出来的,她不当回事,“平常也青一块紫一块,习惯了。”

她更惦记丈夫的伤,他的肩膀因脱臼而永久性错位,身上多处韧带撕裂。20年前,在一次钻火圈表演中,李丙照摔断了腰,第1节、第5节压缩性骨折,在家养了三年。那时私人杂技团没有保险和赔偿,为了维持医药费和家里日常开销,朱国珍一个人演出赚钱,只能练习更多空中的危险动作。

因为马术表演意外受伤,李丙照的右肩永久变形。

朱国珍受伤的左腿。

他们不是没想过转行。李丙照做过汽车厂的螺丝工,因为腰伤疼痛难忍,只干了3天,连工资都没结就离开了工厂。他想做保安,招聘方嫌他一天学也没上过,“电话号码都记不了”,也作罢。眼下50岁了,李丙照仍然在表演马术,朱国珍时常梦见自己和丈夫从马上摔落,惊醒后,又照常准备着下一场演出。

朱国珍和张丽轮番负责报幕,透过后台幕帘的窗口,朱国珍紧张地看着丈夫在台上的情况。

每次李丙照表演马术前,朱国珍都会提前检查地面情况,并站在跑道旁,防止观众冲进跑道影响安全。

杂技演员的出身不受厂家欢迎,知道他们走南闯北惯了,待不住。孙红雷几次从山东老家南下打工,从砖窑场搬砖工到食品厂中的冷库卸货员,每个工作都没干多久便离了职。比起练杂技的伤痛,定时上下班制度对他来说是个更难的问题,每天在工厂里的十来个小时,他坐不定,“不自由,觉得自己像一台机器。”

李丙照已经表演马术近30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表演时恐惧的心理越来越强烈。

张丽表演蹬桌子节目时,孙红雷在后台关注着妻子的情况。

此外,他也放不下自己的老本行,那是从小挨骂、挨打练出来的。9岁那年,他和哥哥被家里送出去学艺,杂技学校的学费负担不起,就跟着老师父当学徒。翻跟头翻不好,师父拎着训马鞭往他身上抽,冬天练倒立时,他记得自己冻僵的手紧紧扒在冻裂的地缝上,疼痛到失去知觉。

从12岁随团演出至今,他仍乐于向观众们展示这些苦练得来的本事,聚光灯一开,他的腰板就比平常挺得直一些。

在台上表演 “水流星”的孙红雷,目前他是团里表演节目最多的演员。

平淡江湖

转眼间,孙红雷的大儿子孙鑫也到了练童子功的年龄。张丽心里纠结,她希望孩子以后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但又不知怎样能给他找一条出路。朱国珍夫妇偶尔会劝上一句,“咱们已经吃够了没文化的苦,不能让孩子走这条老路。”

闲暇时,孙红雷会用上自己的杂技动作来逗女儿开心。

没人愿意入这行了,老规矩也守不住,他们心照不宣。旧时,新学徒要练上七八年的功底,现在专练节目,用不上三年就能速成,老师父们也不再呼来喝去,“哄都哄不来。”

2000年至今,团长陈华送出了两百多位杂技演员,大多学完了就走,少有人能在团里待上几年。今年,团里只剩下12岁的刘金元,他父母离异后自觉无人照管,从网络上寻信找来,练起功来格外卖力。

刘金元在练习杂技基本功。

演员们身兼数职,相互配合,除了演出外,还要负责报幕、卖货等工作。

对于鑫超杂技团的现任成员而言,能让他们留下的原因,除了生计、舞台,还有共事多年的情义。每年8个月里,他们开着一辆加长货车,带着演出帐篷、座椅,以及全部家当,辗转漂泊,生活上互相帮衬,演出时不分其职。他们接受了自己的年老体衰,只在力所能及的节目里尽量维持标准。

在外演出的8个月里,杂技演员以货车为家。

在货车中照看女儿的张丽。

演出前,卡车的车厢便是简陋的化妆室。

帐篷搭建完毕,团长陈华坐在卡车上休息。

那晚,户村镇的演出结束后,李丙照翻身下马,与三位演员汇在一起,面向观众鞠躬、致谢。他们最后一遍起身抬头时,观众几乎已经走光,只留地上的果壳纸屑提醒他们,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不是一场梦境。

演出结束,观众离开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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