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岳||【堰凹故事】老椿头

         老 椿 头

                                 文/立岳

                  01

老椿头,是俺外婆家向阳老宅的一个前门邻居,光棍汉一条,双目失明,却做得一手好泥匠活(造瓦),很受乡邻欢迎。因和俺的外(wei)爷同辈,从礼节上讲,我得喊他声外爷的。

为什么叫老椿头呢?他爹妈咋起这么一个土不拉几的名字呢,还不如叫个“楝疙瘩”好听呢!我总好奇地缠着外爷打破砂锅问个底,附带的还有老椿头眼睛为什么瞎了。

我从外公絮絮叨叨的讲述中和村里老妪闲谈拉呱中得知老椿头的身世及点滴往事,却也有几分逸趣,几多恓惶和凄凉。

老椿头他娘怀着他的那阵子,做了一个怪诞的梦,大致是他家门前长出连理同根的三棵椿树,树干高大、粗壮直接窜出他家的土坯房,曲里拐弯的椿树根比刚出窝的小鹅娃还黄,顶破她家堂屋的地面,她去主席台(神龛)前上香还差点给绊了一跤。

老椿头呱呱坠地的时候,沟渠边的茅草根也齐鼓鼓地冒出了嫩芽,离他家东山墙一米多的地方奇迹般发出了三棵连根的椿树苗,除地点发生些偏差外,梦里的事真的应验了,这是祥瑞啊,他娃的名立马有了,就叫“阿椿头”。

椿树咕子,树中之王。我家乡的孩童们一直保留着一个习惯:在二月二那天早早的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到自家的院子里的椿树下,绕着椿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接着使劲摇晃椿树,在转和摇的过程中,嘴中不停念叨:“椿树椿树你为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来当王爷,我长长来当皇上。” 

“阿椿头”,这名字,吉利!俗谚道:春打六九头,隔河去看柳;看遍河边杨柳色,哪比自家椿树强。他爹有些洋洋得意的模样。这连根的三棵椿树,也被他爹当做宝贝给看护起来,在寨墙边砍了陈刺枝、皂荚条围在四周,堆点塘泥,上点茅坑里的屎粪,竟也长得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像个大写的“山”字。

“阿椿头”伙同椿树一块成长,年轮多了一圈又一圈,“椿疙疤”落了一季又一季,连村长也没当上,更不用说“阿椿头”当皇上的事了,人家说“三十年媳妇熬成婆”,连他阿椿头自己也熬成了瞎子,人们直接改喊他“老椿头”。

              02

老椿头的眼睛是怎么瞎了呢?

有人说是哭的,有人说是想媳妇想的,也有的说是电闪打的,总之是鸡毛里掺韭菜,裤裆里抹黄泥,谁也弄不灵清,细细追究,我想大概也是这样吧。

老椿头早年也是进过几天学堂的,不料想却是个满盆浆糊,斗大的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算术更是“八窍通了七窍,剩下一窍不通”。他爹罚他跪在地上,拿着刚从篦子上蒸的热包子,一个一个教他数数、背口诀,屁股一转身就念地二三不分了。

“仨鸡娃数一早上”,对于这个不灵光的儿子,他爹逢人是直摇头。

村里的老学究李先生遇见他爹却不这样认为,他说:世上有两种人不能读书,一种是书呆子,读死书;一种是天生忽灵(聪明)人,根本不用读书。照我看,你家这个带把的眼睛忽灵灵的,属于后者,只是时候没到,不舍急。

老学究的话是有些道理的了,阿椿头十五岁的那年,村里来了一对父女,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言称老家四川的,家里遭了大水,一路流浪,逃难于此……

淳朴的堰凹人收留了这对父女。男的自称名叫糊涂三叔,祖上是个泥水匠,拓砖造瓦,捏罐烧壶,很精通。闺女年方十五(虚),落地的时候地里的冬瓜正一个个雪白,手艺人看见啥就起个啥,于是冬妮这个名字便喊开了。

丫头梳洗打扮以后皮肤白白嫩嫩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说话像百灵鸟儿一样好听。阿椿头就瞅一眼,感觉是天女下凡一样好看,那一颦一笑,百媚顿生,把他整个魂给吸走了。他不能自拔,端上饭碗往她那儿跑,放羊把羊绳一拴往她那儿跑。为的是多看几眼,多拉几句话。那冬妮也大大方方,不躲不闪,很随和,一句一个阿椿哥的喊个不停,叫得那个阿椿头心里美滋滋的,夜梦里还在幻想着冬妮。

那时,起房盖屋正时兴,糊涂三叔的手艺刚好派到了用场,村里人都喜欢请他作大师傅,很是吃香。

一技在手,终身受用。阿椿头他爹看到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就鼓动着阿椿头去和糊涂三叔一块学捏罐造瓦的手艺。以每月一袋麦和10个柴鸡蛋为酬劳。

不知是冬妮的缘故,还是老天开眼,阿椿头跟着糊涂三叔一学就会,一教就通,且胜三叔一筹,他爹妈啧啧称奇,糊涂三叔更是喜上眉梢!

转眼冬去春来三载,阿椿头和冬妮是情愫暗生,海枯石烂交了心。

女大十八变,可是十八岁对于阿椿头来说却是巴巴叉叉,一个又一个的意外和悲催接连在他身上发生。

先是他娘跳了井,众人捞上来时已是冰凉凉的没了气息。起因却是几句啰嗦话,他娘在年初嘀咕他爹多种了几亩薄荷,谁知熬出的薄荷油贱得厉害,他爹叨唠了两句,两人就杠上了,他爹气头上说了句狠话,你咋不去死哩!他娘心气也高,一言不吭就“扑通”一声跳了井。阿椿头忍住悲伤,一滴眼泪也没掉出来。出殡的时候,他还不哭,婶娘们看不过去,拽了个辣椒撕开抹到他眼里,大有捏着鼻子喝酸醋的味道,出殡之日,孝子没个哭相,不好看,阿椿头总算挤出几行泪,勉强糊弄了过去。

人们悄悄议论说,他的心是石头长的。

没过俩月,他爹帮村里人盖房子,上梁那天,刚把第一块楼板上好,怎料上楼板用的钓竿倒了,不偏不斜地砸在了他爹的眉心央,血流一地,脑浆四裂。气喘吁吁的阿椿头一下扑在他爹的身上,是哭得个昏天昏地、肝肠寸断。谁都劝不了,后来冬妮来了,搁那站了一会儿,阿椿的哭声嘎然而止。

屋漏偏逢连阴雨。娘的尸骨未寒,爹又出意外,家里的靠山说倒就倒了。

糊涂三叔和众乡邻一起帮助阿椿头办理了他爹的后事,盖房子的那家自认晦气,咬着牙出了很多钱,阿椿头他爹的后事才得以办得异常风光。冬妮跟着忙前忙后的,俨然是他阿椿家的小媳妇。

等众邻散去,连轴转的阿椿头一头栽了下去,醒来忽觉右眼看东西昏昏沉沉的。

寻了医生一看,说视网膜剥落。

                 03

谷子上场,核桃满瓤。

稍稍平息悲痛的阿椿头,却得知了一个更令人撕心裂肺的消息。很少主动联络的冬妮她娘让人写了一封信给她爹:称娘病危,速归!娘真实的意思她也知晓,糊涂三叔不忍心告诉她的。

四川的哥哥相亲看中了一个姑娘,刚开始人家要的彩礼出奇的高,这彩礼钱本是为那个姑娘瘸腿的弟弟娶媳妇预留的。后来听说他有一个水灵灵的妹妹,于是提出说双方换亲。家底本来就不厚实,她娘一听就一百个乐意。娘的脾气她知道,火爆、固执,她爹又是个老好人、“趴耳朵”,三年前是忍无可忍才拉着她一块离家出走,就想清静清静,隐瞒了逃难到堰凹村的事实。

冬妮打心眼里是感激他哥哥的,小时候自己被洪水冲走,是哥哥冒着生命危险把她从激流浪涛中救了出来,就冲这份兄妹情,她也该报答啊!

“你走了,撂下我一个咋办?”阿椿头叹着气情绪低落到了冰点。

“你还有这个家和俺爹教你的手艺!”冬妮安慰着,转念一想,阿椿哥的爹妈都已经不在了,家也不像家,窝也不像个窝。

“嘚,那个瓜娃子,阿椿哥只剩下家徒四壁了!你看我这张臭嘴,刚才是满嘴喷粪,不该那样说。”冬妮说完便“呼哧呼哧”自罚般地给自己扇了两嘴巴。

“别!”阿椿头连忙伸出右手去拽,可还是慢了半拍。继而悲情地说:“俺没了娘,没了爹,俺不能没有你!冬妮妹子,你就是俺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啊!”

“阿椿哥,我知道你对俺好,可这一边是我哥,一边是你,你叫我咋取舍啊!”

“这......”

“阿椿哥,你还是忘了妹子吧,咱俩有缘无份!你要好起来,找一个更合适的姑娘吧!”

“没了你,我谁都不娶!”

“你咋能那么傻呢!”

“俺生来就是傻!”

        ......

动情时,冬妮禁不住忽地扑在了阿椿哥的怀里......

那晚,他俩坐在连根的椿树下,望着那夜空,说了很多的话,如手压井的水吱吱扭扭,断断续续、没完没了,乃至天上的星星也闪闪烁烁,稀稀拉拉地不肯落去。

                   04

十八相送,总须一别;千里凉棚,终有一散。

临别时,冬妮拣了阿椿哥肩膀上最肥的一块肉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噙着泪,告诉他馋得他要命的南瓜盅的烧法和配方,并说,人走了,南瓜盅的香味要留下,吃到南瓜盅,就同看到了她冬妮的影子。

糊涂三叔也留下了三样东西给他。一个是黄胶泥做的枕头,已经晒干,有些玲珑剔透的模样,中间开了迷宫槽,虱子爬进去就出不来,瞌睡遇见枕头,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一件是造瓦的模具和一应家伙什,留给他,即授渔也授鱼,这是今后养家的资本,每个当师傅的手艺人在徒弟出师时都少不了一个环节。

最后一件看似有些不起眼和漫不经心,一包南瓜种子和糊涂三叔密语老椿头种南瓜的独家窍门。

                 05

送罢冬妮妹子和三叔,阿椿头着实地大病了一场。

睹物思人,他悲从中来,泪如泉涌,爬到床上,倒头就睡,不吃饭,不喝水,他大嫂叫不答,呼不应,连续两天两夜。他大嫂怕阿椿头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叮嘱她的大儿鲶鱼娃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有情况立马报告,好在没什么大碍。

十八岁,按常理,他已经是个成年人,可以顶天立地。可是老天爷为什么待他不公,丧母丧父又走了恋人。

他想不通啊!其实他也仔细想过,光脚不怕穿鞋的,反正一条光棍汉,他狠下心来又咋滴,丢掉堰凹这破舍烂院,无牵无挂和三叔、冬妮妹子一起辗转四川,说服冬妮她娘,滴血发誓,只要能和冬妮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浪迹天涯,吃糠咽菜,他也心甘。可是转念一想,不能啊,冬妮妹子是为了他哥哥的幸福,才舍弃自己的爱情。人说爱情是自私的,可她舍弃了小我,成全了哥哥。这是一种大我,这是一种大爱。现在过去找她,无疑凸显自己太过自私,等于把她逼上绝路,也就算了,走就走了吧!

想到这儿,他彻底释怀。

连声叫着大侄儿,鲶鱼娃,快!快!我要喝水,我要吃面。

                  06

后来的日子有些风轻云淡,淡得连他阿椿头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乍开始的时候,他凭着自己造瓦捏罐的手艺红火了几年。可是随着造瓦技术的更新,乡村流行水泥做的机制瓦,比传统泥瓦更省事、省力,他被淘汰到了边缘。

没有什么比一个手艺人失业更可怕,他也渐渐受了冷落。

鲜见喝酒的他,时常醉嘛咕咚的。本来右眼就落下视网膜剥落的老毛病,现在喝的又是劣质勾兑酒,左眼也浑浊不堪。一个电掣雷鸣的夏日傍晚,也不知在哪鬼混喝得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在村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道电闪蓝光过后,如鬼魅现影,惊得他俩眼一眨巴,等再睁开眼时,周遭成了黑魆魆的空洞世界,他捂着双眼颤栗着,哭泣着,我的眼啊!

他变成了一个睁眼瞎。于是村巷中比平日多了一个打着竹棍橐橐踱步的瞎子,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他的这种状态,我忽然觉得和昔日鲁迅笔下的《过客》有些相像,然不尽相似,我更奢望他应该像池铁生《命若琴弦》中老小瞎子的作为。

其实,老瞎子小瞎子也好,过客也罢,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每个健康的人或如了三弦琴师师徒那样目的明确地行走,又或如过客般尽管迷惘却不弃追求,在各自的天地里演奏着属于自己的乐章。

                 07

闷鼓尚须重锤敲,一语惊醒梦中人。

真正惊醒阿椿头的还是那位老学究李先生。

李先生站在阿椿头家的门口,一改往日说教,半荤半素地逗着:“咋了,怕是还在想人家小妮子!”

“谁说的?俺,俺......”阿椿头急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辩解着。

“嘿嘿,要是我 啊,就去找她了!”李先生继续调侃着。

“现在可好,人家小妮子一走,你往哪里去寻?真真是个憨货,盘子上的鸭子你让飞,你就是狗踩鱼鳔--空欢喜!”

李先生有点愤然道。

“李伯,话不能这样说,强扭的瓜不甜,这个理俺懂,不用你来教我的!”

“啊哈,你现在知道不少啊?我看你就榆木疙瘩不开窍。”

我个“呸呸呸!”李先生呛白着。

“算了,算了,就算我阿椿没那个福分,今后再不提这茬子事!”

阿椿头心里头有点不悦,连忙找个借口想赶李先生走。

李先生一丁点儿也不恼,杵在门口没挪半步脚,松不颠颠地说了句:“贼娃子,你当真以为李伯我是吃饱了没事干,找你来闲拉呱呢!我是看着你现在的熊样,替你着急!”

“我的样子咋了?是逮个老鼠砸了尾巴,还是买个猴子红屁股?”阿椿头反诘着。

“少抬杠!打你光肚我就看好你,现在也一样!身残了,不要紧,只要志不残,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可以从头再来!”李先生勉励着说。

“人的思想一旦滑坡,果真应了那句俗语'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了’!”

“看在与你爹老对把的份上,我还是要唠叨你,把你家土坯房西边的空地圈起来,让人搭个棚子,看一群羊,羯子、水羊、老绵羊都中。老西坡三分干渠那儿水草齐呼呼的,旺着呢,那儿是你的天,就是你的地!”

临了,李先生还不忘善意地提醒着要他养条柴狗,看家护院。

对于李先生的这段肺腑之言,阿椿头多少是有些感恩涕零的。

父母双亡后,耳廓里大多是些落井下石的讽言,再也没听到这样的忠言逆耳暖心窝子的话,人啊,迷惘的时候是该有个人敲打敲打。

                  08

羊,羊,羊。

老母羊引了一窝又一窝,半年光景就成群结队的,羯子、水羊、绵羊都有。他阿椿头也成了村里的一道独特风景。咩咩咩,汪汪汪;羊儿跑,狗儿叫,好不欢实。有时他也会细心地摸摸老母羊的后半块肚皮,若不是全饱,他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一把包谷放在手心,任老母羊“嘎吱嘎吱”地吃完,再挥动着响鞭,赶着羊群回家。

对我来说,关于羊知识的了解大多来源于老椿头所看的羊群,乃至多年以后一直忘不了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上初中时教地理老师问:世界四大洋是什么?一个绰号叫“菜瓜把”的同学脆生生地答曰:羯子、水羊、山羊和老绵羊。那个笑啊,全班同学都是人仰马翻。

月亮升起的时候,老椿头也捣鼓一把破二胡,不知是村里音乐老师送他的,还是正月里草台戏班打下的。开始的时候“滋滋啦啦”很难听,后来摸着窍门,抑扬顿挫的自有一番韵味。他也“咿咿呀呀”地哼,《二泉映月》、《牧羊曲》,更多的时候哼的却是他自编的小调:

妹妹你有块田,哥哥我想了十八年。

想得茅草成了湾,月儿它咋就不睁开眼?

喜鹊绕树转三圈,它飞呀飞的,

咋就没有落到我跟前......

那如醉如痴的样子,就像冬妞在身旁。

每每唱到这儿,村里的鳏汉“山里猴”总爱和老椿头逗上几句,戏弄一番。

“你看看,咱们的老瞎子,发骚了,又在想他的川妮子啦!”

“胡自扯,没!”

“没,脸都红了半牙子,还说没!越老越害没腔(害羞)!”

“山里猴”装势蹿上跟前非要看个究竟,慌乱间老椿头弯腰胡乱抓一把地灰抹在脸上,顺势掩饰了过去。

一计不成,“山里猴”又生一计,他在围观的人中上窜下跳地鼓动着。男人十七八,壮如一座塔。当着大家伙的面,你给俺们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和那个小妮子好过?

“没!”老椿头挺着个大花脸斩钉般说着。

“编瞎话,彪人的吧!”

“不会吧!难不成老椿头半辈子了还练'童子功’?”

“是不是,扒掉他的裤腰便知!”

“对,对,对!”

“山里猴”起了兴头,卯足了劲就要上前扒老椿头的裤,老椿头火急扔掉二胡,护着裤腰,满圈跑。我们一帮小屁孩早已是哄堂大笑,揉肚捏肠了。

                    09

都说瞎子的耳朵最灵光,我试过。

寒暑假,我都爱往外婆家跑,那儿有快乐可寻的,虽总是跟姨家的老表伙们争东西、抢吃饭,吵吵闹闹、打打和和,却屡教不改。

我总爱到老椿头那儿逛逛、瞅瞅,那儿有股磁铁般的魔力。也许是熟不拘礼,我从不喊声外爷好,跨进门直接扯着嗓子吼:“俺来啦!”

和他闲聊的旁人一愣愣的,半似责怪地问着,恁是谁家娃?真个不懂事,见长辈也不喊个礼貌话!

“没事,没事!一准是'留没客’黑蛋娃子来了!”屋里正在搓着麻绳的老椿头乐呵呵地笑着说。

我一怔,“外爷,半年没见,你咋一听声就猜出我是谁?”我直截了当、惊讶地问。

还有一次俺是拉着小舅一块去的,小舅只说了一句:椿头叔,你家的老母快下了,艾蒿备了吗?老椿头立马就听出声,你是占娃吧,李家的老三。

我说神了。

更神的一件事,是村长开会经常戴着的手表丢在屋里,翻箱倒柜也找不着。他听说了主动帮忙,进了村长的家门,不多说一句话,吩咐关了堂屋门,他就趴在地上屏神静气听。

在床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手表。

村长说:服了!

静闲之时,老椿头更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传说,从故事中我知晓了桑树的干为什么总是咧着嘴长,以及椿树为王的故事起源。讲完故事他会蜷起右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伸展,在我们光溜溜的头上弹“吃栗子”的动作,力道适中,不大不小,很是舒服、享受,边弹边念着:

光光头,打灯笼,不长跳蚤不长虱......

童年的多少时光,都在这悠悠的间隙里偷偷溜走。

                   10

“三十六不提,七十三不说,八十四不讲,一百岁要藏。”年龄的忌讳似乎在乡下人的眼里总有着神秘的东西。老椿头平平安安地走过了七十二个年头,羊圈里的羊大都给他侄儿鲶鱼娃卖了,钱,也花了些,也存了点,原先家里遗留下来的三亩多地,他侄儿也过户种了去。乡下的规矩,谁接地,谁负责养老送终。就这样,他侄儿媳妇一日三餐地供着,头疼脑热去村里诊所抓几把草药掺水一熬,立竿见影,倒也省心。

一个风烛残年的瞎老头最好养活。

没病没灾、平安是福,这也是他老椿头临了最大的愿望。

偏偏七十三那年正月,破五还没过就出了事。

前半晌,老椿头先在屋里听了一会戏,觉得闷得慌,就牵着柴狗在村子里四处溜溜。被村里“刘百万”那个“烧毛鬼”的儿子刘全开着带有四个圈的“鳖盖车”在倒车时一不留神给撞倒了,疼得老椿头直哎吆。

见闯了祸,“烧毛鬼”刘全档一变,油门一踩想溜之大吉。那条忠实的狗就“汪汪汪”地一通狂叫,四边的乡邻们闻声纷纷都围了上来。

刘全见跑不了,只得熄火下了车,指着撞倒在地的老椿头也不细看一眼便叫嚷着:

“你瞎啊,没看见我在倒车,还不躲得远远的!车屁股也没长个后眼,这不怪我!”

“他是瞎子老椿头啊!”一位大爷好心提醒着。

“瞎子?怕是自己装的,想碰瓷恶我哩吧!”刘全听完叫嚣得更凶了。

“趴你妈那个圈上去,你个驴日货,血口喷人也不拣个地!这倒车的车辙印还在!”说这话的是老椿头的大侄儿,鲶鱼娃。

鲶鱼娃上前一把攥住刘全的领口,摁着他的偏分头骂骂咧咧着: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深深的车辙印还在,还敢胡诌?一句话驳得刘全是哑口无言,如蛇打在了七寸。

刘全自知理亏,悻悻地低下了头。

听信赶来的还有“刘百万”,他也二话不说,连忙拨打了急救电话120,在救护车到来时和医生一道把老椿头抬上担架送到了县人民医院。CT一拍,左腿骨骨折,脊椎断了三根。手术花了十几万,都是“刘百万”出的。刘全也被他爹“刘百万”拎着脖子给逼了过来,给老椿头端屎倒尿的,像个孝子,他心中纵有千般不愿,也不敢违他老爷子的意,一切的吃穿用度全是老爷子给的。

老椿头在医院里一住俩月半后,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床走路了。可他侄儿鲶鱼娃死活不肯让他出院,说:叔,伤筋动骨一百天,咱再住俩月,好好讹他一回“刘百万”,村里人说他挣哩钱不干净,暗地里鲶鱼娃背着老椿头又从刘全身上榨了不少钱。

“人老向善!你管人家钱干净不干净,他能出钱给咱看病、做手术,还逼着他儿子给俺端屎倒尿伺候着,这就是仁义!”

老椿头激动地数落着,脊椎处隐隐约约仍有些痛,他拗不过侄儿,再说了医院这么大,不比他家堂屋门,他个瞎老头根本摸不着哪是哪,遂就作罢,心里总有股不平之气在上下翻滚,如一件揉得皱巴巴的粗布衣衫,再好的烫斗也烫不平。冥冥之中好像有个神明在却落着:这事侄儿和他做得不地道。

                   11

老椿头端午前出的院。他的侄儿媳妇为庆祝出院提前包了饺子、粽子,煮了鸡蛋、大蒜,进了趟超市买了老南瓜,按老椿头交代的配方特意蒸了一沙锅南瓜盅,有胀得流油的咸鸭蛋和小香葱,同当年老椿头他小师妹冬妮做的味道一样。

老椿头高兴贪吃了几口,夜里起来撒尿,上厕所要经过连根的三棵椿树。平日里轻车熟路的,说啥都不会撞到椿树上,可这次一个趔趄就给撞上了,如兔子撞树桩,鼻子出了点血,枯树皮的老脸也仿佛破了相。

如果第一次算个意外,他也没过多地去在意。后来两个晚上他连续撞上,鬼使神差般。

世间烦恼桩桩起,件件皆因贪念生。老椿头默默地嘀咕着,这怕是老天爷的有意惩罚,借老椿树来敲打自己的吧!

不行,立马得找侄儿把这树砍了去,省得再碍事,身上这几根老骨头再也经不起折腾啊!

树老成精。这树都长了几十年啦,遮天蔽日的是个好荫凉地,砍了可惜!

他大侄儿鲶鱼娃胡乱找了个借口,说忙,就没管这档子事。

老椿头不依,沉寂多年的驴脾气就犯上了。绝食三天三夜,送到医院抢救,终因心力衰竭,医生也无力回天,端午节那天晌午咽的气,享年七十三。

五月初九上午九点九分下的葬,下葬物品中有一件就是糊涂三叔送给他的黄胶泥枕头,早已磨得油光锃亮。

                  12

“二七”的纸刚烧过,鲶鱼娃就“叮叮当当”借来了电锯,三下五去二把那三棵连根的老椿树给放倒了。眼尖的五外婆花喜鹊似的叽叽喳喳着:快来看,都来瞧,老鼠逮了个花狸猫,连根的椿树成了精。锯口处淌了好多水(胶),乳白暗红相间,多得灶屋里那二号盆子也盛不下!

我弯腰近身仔细瞧了,果真如此。尽管时令已入夏,可天却有些灰蒙蒙的、闷沉沉的,一股难以压抑的悲凉袭入心窝,感觉自己像一头原野里孤寂行走的狼,昂起头仰天长叹着,那树体里流淌的分明就是老椿头他爹、他娘和老椿头的血液,是三人攒在一起的岁月啊!

立岳:

原名秦丽月,河南新野人,文风散淡,个性随和,爱书法,好行隶。喜游山水,聊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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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荆老桩现在还是比较流行的,看到市场上的黄荆下山桩很是抢手,有造型的熟桩就更不用说了,而黄荆算是比较好养的盆景桩头了,在贵州很多玩黄荆的玩家,把黄荆称之为最烂贱的树木,养护易存活,我养护的几乎都存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