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三杰之 葛饰北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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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奈川冲浪里》 1831－1833年 木刻版画 葛饰北斋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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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葛饰北斋在浮世绘史上是独树一帜的 ？上一期我们讲了三个原因：一是他对绘画的热爱程度，二是不断突破自我，三是颠覆了很多浮世绘的概念。
先说第一个，热爱。长期以来，葛饰北斋的生活都不富裕，直到晚年的时候才好起来，但他并没有因为穷而放低身段，去跟市场妥协。有一个很有名的段子，说一个荷兰船长和一个日本医生同时找到了他，让他给自己画一些作品，北斋报价之后，船长答应了，医生却在那里讲价，软磨硬泡了半天，北斋也没答应，最后医生索性放弃了这个订单。北斋回到家，一五一十把这事跟老婆说了。老婆一听就急了，有钱你为啥不挣，家里都没米下锅了，要拿你那点尊严喂孩子吗?
抽着烟斗的渔夫 (传说为葛饰北斋的自画像）
1835年
这时候，北斋说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话：“我宁可选择痛苦，也不要踮着脚生活.' 踮着脚就是低三下四的意思，这句话呈现出北斋的性格和价值观，他就要干自己要干的，而且要有尊严地干。
十八岁的时候，北斋拜当时很有名的胜川春章为老师，开始正式学画。第二年，他就能以胜川春朗的名号发表作品了，可见他的天赋一定极高，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属于自己的艺名。胜川派在当时很有影响力，除了老师春章以外，还有几个出名的学生：春英，春常，春好。北斋在名师门下，发财虽然不能，但生活肯定是能过得去的。
相扑选手高根山洋一右卫门和仙田川吉五郎
约1790-1793年
但好景不长，老师死了之后，胜川春好成了当家人，不久以后就瘫痪了。从这开始他和北斋之间就有了矛盾。有说法是春好的右手不能用了，他不得不指望北斋来挑大梁，可是这个师弟眼里又没有自己这个大当家，所以，一怒之下，春好把北斋开除出了胜川派。这又是一次北斋性格的体现，要知道当时还没出名的北斋丢了门派基本上就跟丢了饭碗一样。委曲求全有饭吃，跪着挣钱不丢人，可是北斋先生这腰显然是不太好，弯不下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山。
后来他回忆说，真正让我蜕变的，就是在春好手下受得那些窝囊。
离开胜川派之后，北斋开始了真正穷困的生活。唯一的好处是现在已经没人骂他了，因为骂他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三十出头的北斋没了生计，老婆死了，自己还带着几个娃。换别人是不是应该赶紧看看市场，什么好卖就去画点什么？
《打伞和用望远镜的女子》
(据传是葛饰北斋，喜多川歌磨，东洲写乐合作而成)
什么好卖呢？这时候正好是歌麻吕最红的年代，好多画家都学歌麻吕，但北斋没有，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而是尝试了一下就停下了。有一张画，据说是他和歌麻吕还有写乐三个人共同完成的。虽然这种说法不一定靠谱，但这也说明北斋的确尝试了。后面他没有坚持，我觉得还是自我认知，或者说一个艺术家的倔强。
有几年，他开始到处学习，学偏中国风的狩野派，学诗书画哲学样样通的司马江汉。这人的主要特点是学西方，日本推广西方的造型和透视法。北斋学了一大圈最后落户在琳派的门下，改名“俵屋宗里”，是俵屋宗达一系。不过这也只是北斋暂时的栖身之所，因为俵屋这一系在当时并不出名，他进去后就是老大了。过了几年，北斋觉得自己去代表别的派系，画画始终受门派风格的束缚，于是就把名字让给了自己的学生，再一次出来另起炉灶。
宗理时期，典型琳派的金色风格
《江之岛春望》
运用西方的绘画技巧透视法创作的锦绘作品
这次，他已经接近四十岁了。在人才济济的浮世绘界，一个四十岁的人还没混出什么名堂，原因无非一个是画的不好，另外一个就是没找对门路。北斋性情古怪，也不会搞交际，没有人捧也很正常。在这种时候，他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让作品好到令人无法忽视的程度。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忽略他的性格问题，帮助他成名。
北斋实际上画出了很多非常有意思的作品，可惜，在19世纪初的时候，这些作品和主流风格严重不符。所以，就算他的作品很好，也没人敢站在主流的对立面来支持他。没办法，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1804年的春节，护国寺举办大型活动。北斋提着一把破条帚和一个装满墨汁的水桶，站在护国寺的大院里。在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纸，足足有半个院子那么大。来参加活动的人都围着纸，也不知道北斋到底要干嘛，反正有热闹能看就行了。只见北斋弯腰站在纸上，用笤帚占了墨汁，一边走一边吆喝，还一边画线，线很长有的时候直，有的时候弯，但是看不出具体画的是什么。半天之后，站在远处的人开始骚动，哎，他好像是个人，是个和尚，看样子还是个高僧！懂行的人看出来了，他在画达摩祖师！
葛饰北斋后期重新绘制的作品（原作已毁)
1817 年北斋画《大达摩》的版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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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完之后，群众帮着七手八脚把画挂在了寺庙的柱子上，寺里的和尚也都跑过来参拜。北斋骄傲的站在一边看着，享受着群众的惊讶和赞美。这时候，突然有人来叫他，把他领到乐寺庙的一个房间。他进了屋才知道，原来是将军本人召见他。幕府将军德川家齐看到了他的画，对他的才华很赞赏，让他过几天把自己的画拿到将军府给将军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大家才知道，北斋这些年除了赚最基本的生活费以外，还画了很多自己喜欢的作品，花鸟，人物，还有风景，而且都是市面上不太流行的风格，数量之多令人难以想象。后来有人找他出《北斋漫画》，就是以这些画为基础的。
《新编水浒画传》
这一下，北斋总算出名了。市场也立刻有了响应，不少出版商都来找他，出版的内容也五花八门，有文学人物的《水浒画传》，也有教学用的《略画早指南》，还有讽刺狂歌《风流滑稽百句》等等。反正他是第一个出版作品之间没什么关联的浮世绘画家。
这我们有必要提一下其中的教科书《略画早指南》，这本书有点像《芥子园画谱》，从怎么拿笔，怎么画线，到各种具体技巧都有很详细的介绍。其中，还有很多是只有师傅教徒弟才肯传授的内容，但北斋一点都没保留，全都拿出来了。这对一个画家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毕竟成名以后，这些技巧可以拿来教学生赚钱，直接出书那不就相当于把秘密都告知天下了吗 ?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也是我认为北斋属于现代的原因。
使用圆规描绘静态动物的形态，与成品几乎一致
用圆规画法绘制的波浪时，特意保留了圆心的位置
线条粗细、运笔速度忠实地反应人物的气韵与动感
作品中经常出现背对或遮面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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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和现代之间有个很大的区别，就是知识的传播方式，途径、范围、目的都不一样。当然，北斋个人的觉悟也很突出，他不怕公开秘诀，愿意把自己的心得拿出来分享，也是自信和宽阔胸襟的体现。
前边我们说了，这个时期正好是文化严控时期，好多画家都不知道该怎么画，但这个烦恼对于北斋来说，几乎不存在。他既不被画的内容所局限，因为怎样画都开心，也不受制于销量，因为他能活就满足。正是在这种无欲无求的状态下，北斋才能自由创作只属于自己的作品。
北斋漫画内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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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4年，葛饰北斋发表了一本极具个人特色的作品《北斋漫画》，这也是浮世绘史上第一次以作者为主导的书籍出版物。书的内容非常庞杂，涉及人物、动物、风景、建筑、新科技、神话等等。以前人们买到一本书，书里的内容一定是相似的，美人书就是美人，买役者绘就是演员。这还是第一次，人们通过一本书上的不同作品看到活生生的画家本人。他真正改变了人们对于浮世绘和浮世绘画家的定义。
从1814年开始，一直到1849年去世，北斋在三十几年里一共出版了13册北斋漫画，还有两本在他死后被整理出版。全套看下来你就能感觉到我为什么说北斋是热爱艺术，而不仅仅是靠艺术谋生了。在文字区我放了两幅其中的作品，大家可以自己看，是不是和以前的浮世绘完全不同。另外如果大家想看到更多也可以到网上买，有成套的北斋漫画，绝对值得收藏。
好，接下来我们把第二点突破自我和第三点各种全新的创见放到一起来说。
葛饰北斋是浮世绘史上换艺名换得最多的一位画家，他一生一共用了三十多个艺名。其中前期换名有换门派的原因，也有迫于生存上的压力。而后期换名，全都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度过了一个阶段，要开始下一段征程的原因。
在出名之后，他一直交替着用两个艺名发表作品，一是“北斋”，另一个叫“戴斗”，也就是北斗星的意思。六十岁这一年，北斋决定不再用戴斗这个名字，他把它交给了自己的一个学生，自己用“为一”这个名重新出发。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
“为一”时期，北斋最大的特点是开始创作一些非常西化的作品。比如上面这张《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树木有了明暗光影，人物远近的透视关系也非常和谐，甚至连人物身体的结构也开始有了解剖学的影子。
《洗马的男人》
还有这张《洗马的男人》也明显受了西方写实油画的影响。这段时间北斋喜欢上了西方艺术，也交往了几个外国友人。那个时期，他的画很多都被外国人买走了，不过当时日本政府管的非常严格，不允许画家把画卖个外国人，所以这批被买走的画上并没有他的签名。
百物语系列
（1831年葛饰北斋发布《百鬼物语》版画系列，
根据日本古典传说，将噩梦中的怪物绘于纸上）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突然放弃了自己的文化传统开始学习一样全新的东西，试问全世界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但他接下来的操作，就把这寥寥无几彻底变成了千古一人。
七十岁这年，北斋最好的作品来了。这一次他把研究透的西方技巧完美地融入到了日本风格当中，创作出了举世无双的风景画集《富岳三十六景》。我们熟悉的《神奈川冲浪里》，《凯风快晴》等等都是来源于这套画册。
《富岳三十六景 – 凯风快晴》
《富岳三十六景 – 神奈川沖浪里》
《富岳三十六景 – 甲州石班泽》
《富岳三十六景 – 相州江ノ島》
《富岳三十六景 – 駿州片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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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画有多好我想我不需要多说了，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些画的变化。首先，他从西方绘画中 带来了全画幅的概念。大家看中国画或者是日本浮世绘，是不是都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个画有主体，同时还有一片是空的背景，日本画可能会用一些颜色把背景涂满，但本质上来说这部分还是没有内容的。而西方的油画就不一样，他画面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意义，有内容的。这就让整张画呈现的分量感和观众的投入度得到了大幅的提升。
第二个变化，色彩。之前浮世绘的色彩也很丰富，但整体的色调一定是以云母粉的色彩为主，这就让很多画看起来千篇一律。而《凯风快晴》是深蓝和砂红组成的色调，浪里是深蓝珠白和浅黄组成的色调，这些画之间，即使不用仔细看也能一下就区分的开。
第三个，氛围。或者说画整体给人带来的感受。因为色调的强化，构图的饱满，细节的极致处理和做工的精致，等等一套组合拳下来，这批画所呈现的氛围已经和之前的浮世绘完全不同了。
《富岳三十六景- 甲州石斑泽》
大家可以看一下《甲州石斑泽》这张画的细节，看看线条的丰富程度。富士山粗壮有力，海风轻柔荡漾，排挤礁石的浪花琐碎多姿，礁石本身锋利冷峻。一张画上就出现这么多变化，能不好看吗? 再看色彩的处理，首先是蓝绿为主的冷色调，但是上下两端都有黄橙色包裹，让冷色调也不那么拒绝人，中间的两个红点更是像画龙点睛一样，轻描淡写之间就让人回味无穷。
这都是画面上能看出来的，我们思考画面背后的内容会觉得更加惊人。首先是北斋的魄力，七十岁高龄还到处跑搜寻最好的题材，然后是他不平凡的品味，这些画张张都不一样，张张都是精品。再有就是他充沛的情感，只有对大自然和绘画本身有足够的热情，才有可能创作出这些杰出的作品。最后就是表达能力，从各个角度上看，这些作品都是完美的。
《富岳三十六景 – 五百罗汉寺》
这就是七十岁的北斋，然而，他还是不满足。富岳三十六景出版后，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北斋深深震撼到，这个人就是歌川广重。随后他也画了一系列风景画，并且开始挑战北斋的地位。可能是为了回避与广重的竞争，也可能是他期望能够找到新的突破，在接近八十岁的时候，北斋又一次的改了自己的艺名。这一次，他叫画狂人卍，就是佛教里的那个卍字符。
画狂人卍一边继续画受人欢迎的风景画，一边继续探索。他把最传统的东西又拿出来重新演绎。比如佛教画，花鸟画。另外，还有一些带有强烈自述性质的奇怪作品，比如《操控五只画笔的画家》，和《八十岁自画像》。
《操控五只画笔的画家》（左）
操控五只画笔的画家有两种解读，一种是当时的浮世绘画家都非常累，需要不停的画画，才勉强生活，双手双脚加上嘴，全都拿着画笔，也算是对这种疲惫忙碌状态的记录和反映。另外一种解读，就是狂，画画累是对于不爱画画的人来说的，对于我，恨不得醒了就开始画，手脚并用还嫌画不够，我多希望能再画个几十年啊。
有一段北斋75岁的的自述，是这么说的：六岁的时候，我就擅长把东西画像了。到了50岁，我已经画了很多作品，但是，在70岁之前，所有这些作品都不值一提。73岁那年，我开始对动物、植物的结构充满灵感。等到我86岁的时候，我估计就可以在艺术上有所成就了。90岁，我能把感情用画表现出来，一百岁，可能达到神妙的境界。过了一百岁吗，一点一线我都能赋予它生命。所以，长寿之神啊，请确认我说的能不能实现，我是一个为画画而生，为画画而狂的老人。
《八十岁自画像》
北斋对于绘画的爱，促使他不停对自己有所期望。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说，如果上天再给我五年的时间，我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了。什么样的人才配称为真正的画家呢？北斋没有再活五年，所以，我们没人能知道。
临死前的几年，他也陷入到了困境当中，不过和哥麻吕不一样，他是因为天灾人祸。三十年代中期日本爆发了天宝大饥荒，死了几十万人，城市物价飞涨，北斋也是勉强应付一大家子人。等到饥荒恢复了，他有个不争气的孙子又给他欠了一屁股赌债，要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还。无奈之下，北斋只能沿街售卖自己的草稿。人们都会惊讶，为什么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精力还能如此旺盛，哪怕是卖草稿还账的时候，还能有多余的力气准备人生最后一套书。
《画本彩色通》- 鹰的画法
《画本彩色通》- 衣纹的画法
画本彩色通的网站：https://pulverer.si.edu/node/293/title/1
这套书又是教科书，叫《画本彩色通》，是北斋漫长的一生积累下的所有绘画技巧和秘诀，又一次无私地拿出来和初学者们分享。除此之外他还悄悄把作为一个疯狂画家的满足也塞到了书里，我觉得这对影响一个年轻艺术家来说更加重要。一位老人身体力行告诉他们，绘画不仅仅是工作，更是让人生升华的最佳手段。
1849年，葛饰北斋去世。88年的时间里，他一共画了30000多幅作品，这个数量跟毕加索相当，但是毕加索有很多凑数的作品，一张纸上或者一个瓷器上画两条线，一天能画几百个，相比之下北斋几乎就没有这种凑数的作品。三万多张认认真真画下来，我们算一下，基本上在醒着的时候都在画画才行。这种精神用画狂，画痴，画魔，来形容他都完全没问题。
《雪中虎》，绢本设色，1849年
葛饰北斋，在浮世绘史上，也可能在整个日本绘画史上都是独树一帜的画家，虽然说浮世绘有三杰和六大家，但其中没有一个人能和他比肩。北斋绝对是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家。
我们把北斋说的这么高，好像浮世绘系列要完结了一样，可三杰里边还有一个歌川广重没提呢，有北斋这座大山在前，广重该怎么讲才能让人记住呢？哎，这个不需要我操心，因为艺术家不一定都得向北斋一样那么惊世骇俗，有时候他只需要做对一件事，而且做得足够好，历史就一定会记住他。
下一期，我们歌川广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