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权:妈妈病了
妈妈病了
文/张守权
人的一生不可能不面临改变,但改变的因素和时间谁都无法预料。
我的家,就因为妈妈的一场病,让家庭所有成员都发生了变化,甚至是质的变化。
那一年,我十一,妈妈已过五十岁。
(一)
妈妈是一位特坚强、特勤劳又特能隐忍的人,可是,她却突然病倒了。没有任何征兆,而且很重。
那是初夏的一天中午,应该是星期天,我和姐姐都在家。妈妈做好午饭,想到离家二百米的自留地里去拔些葱,临走还特地嘱咐我们等她回来吃饭。
左等右等不见妈妈回来,饥饿难耐的我便跑去自留地找。庄稼还没有长高,大地里视线很开阔,一眼望去不见妈妈的影子,以为她从别的路已回了家。返家看没回,我和姐姐立马慌了神。再折返自留地,在自家的地里仔细查看,发现拔葱的痕迹和妈妈的脚印,奇怪的是,她的脚印在拔葱后却歪歪扭扭地走向了村子相反的方向。
我顺着脚印一直走到村北大壕沟边,由于有杂草覆盖地面,脚印断了,一时不知所踪。站在大壕的堤坝上环顾四周,视线之内不见妈妈的影子。
一种不祥之兆向我袭来,妈妈去哪了,她怎么突然失踪了……
妈妈平日里没有啥反常现象呀,除了经常叨叨当兵的三哥……难道她是想念三哥,一时糊涂去了县里?我按照她走的方向,直接奔万家店河口(渡口)寻找。
到了那,见到一位万家店的人,证实了我的判断。他见到了妈妈,说她要过河去儿子家,因为船漏水不能摆渡,没能由此过去,又告诉我妈妈向南面走了。我顺着河套里的小路边走边找边喊,一直到三里多远我们村的渡口,还是不见,期间也没有遇到任何人。复又折返查看可以趟水过河的河床上是否有妈妈的脚印,仍无果。
这时见到了本村的人,委托他告知家人一声,便过河直奔县城。沿着铁路路基边缘窄窄的小道一路小跑,当气喘吁吁地跑到差不多离家三十里的大哥家,还没等我开口,一脸惊愕的大嫂便问我怎么回事?不必多说,妈妈没来这。
接着跑到二哥家,同样失望。午饭没吃,连口水都没喝的我,又不要命地往家赶。
在这往返过程中,心里只有一个念想,一定要找到妈妈,一定能找到妈妈!全然忘掉了饥渴,忘掉了累。
赶到家,看到院子里围着人,屋门敞开着。想象着妈妈就在屋里,我不顾一切地向屋里冲,第一眼就看到了妈妈,便扑过去抱住她,一边摇晃、一边哭喊着妈!妈!!
躺在炕上,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妈妈,在我的呼唤中慢慢睁开眼睛,先紧紧抓住我的手,然后开口说:“老儿子,妈咋找不着你了?”停了停又说,“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三哥了。他在好远好远的地方,跟我说话我听不见,就看见他摆了摆手。后来就听见你喊我。”此时的妈妈只认识她这个老儿子,连站在身边的两个姐姐都不认得。
妈妈是被二姐与一位闺蜜在河套里找到的,地点就是我去过的万家店河口附近。那时,她的意识已经安全处于混沌状态,别说去县城,连回家的路也全然不知了。
(二)
从17岁嫁到张家,妈妈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天。三十多年里她就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钟表,一直哒哒哒哒不停地转动着。何止一日三餐,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田间劳作、鸡鸭猪狗,还有生育十一个孩子(存活七个,其中一个被本家叔叔抱养,另有四个分别从一到四岁夭折)的痛苦和操劳,三哥当兵走后整整六年不见面的日夜思念,以及几十年奶奶的欺凌、父亲的暴力……让她在身体承受无休止劳累的同时,还要承受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如果不是妈妈有超乎寻常的毅力和忍耐力,估计早就被这些重压摧垮了。所以,今天她的病倒看似突然,实则情理之中。
就拿她想念三哥的例子来说,当初三哥决意当兵,只是临行跟妈妈告别时她才知道。
作为母亲,无论她有多少儿女,无论她内心世界多么强大,儿女们在她心中的位置都不会缺席,少了哪一个都是剜她心上的肉。那四个夭折的孩子,加上抱走的弟弟,就差点让她哭瞎眼睛,三哥离开了她的视线,而且一走几年不见,换哪个母亲能不去想?不牵挂劳神?
在她得病前,每次到县上,只要有穿军装的进入视线,她保准追上去看个仔细,然后端详着人家的脸说“不像我儿子”或“真像我儿子”。就为这,当年“支左”的一位解放军排长,谁家都不住,就住在我家。那段时间,妈妈真把他当成了自己儿子,家里有一点好吃的,一定留下来让他吃。那位排长,派到谁家吃饭都不敢吃好的(有规定),只有我家例外,因为这位兵妈妈也成了他的妈妈。
妈妈说梦里看见三哥在很远的地方。没错,他此时的确离家很远,远的出了国界,正出生入死在抗美援越的战场上。
(三)
母亲一病,家里的生活秩序瞬间被打乱,原来在母亲料理下顺理成章的事,此时都需要重新安排。能够承担起母亲职责的就是大姐,也因为这,她耽误了学习,没能考上初中。本来上学很晚的二姐也辍学在家,成了大姐的帮手,同时分担看护妈妈的任务。
妈妈得了这种意识不清的病,胆子变得特别小,特别怕突然的声响。尤其在她睡觉时,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用手势加口型说话,让我和姐姐与母亲的关系,不得不转换角色。
第一个发生改变的就是我。这个最不懂事,让妈妈操心最多,起床起夜都要妈妈三番五次地催促、提醒的我;生活中的一切都离不开妈妈,似乎天生就要有人一直管下去,却从来没有想过能帮妈妈分担点什么的我。当那天下午寻找妈妈把饥饿、疲劳、胆小全然忘掉时,当意识到此时的妈妈更需要照顾时,我瞬间换了个人。
从那天开始,每晚我必须等妈妈先睡着了自己才睡,且从原来的睡觉特别沉变得特别轻。夜里妈妈经常梦魇,每次都是我从沉睡中迅速醒来,随后轻轻呼唤妈妈把她叫醒。否则,她会因为噩梦加重心衰,延缓康复。
就这样,原本娇生惯养、一身毛病的我,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懂得了照顾妈妈,不再任性地欺负姐姐,还主动为家里做力所能及的事,诸如打柴火、打猪草、捡粮食、喂鸡鸭等等。
(四)
最出人意料的还是父亲。
他此刻也是完全换了一个人,首要的改变是不再欺凌妈妈。过去,因为奶奶总告妈妈黑状,孝敬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把罪责推到妈妈身上,并且经常对妈妈施以暴力。
也许此时他忽然意识到了妈妈在这个家庭的重要地位;也许两个姐姐因为妈妈生病,不得不终止学业,让他心里感到了愧疚;也许是过去给予妈妈的不公,让他感到忏悔,他完全改变了对妈妈的冷漠,开始带着妈妈到处求医问药。中药抓回来他亲自熬制,偏方弄回来他亲手炮制,并看着妈妈定时把药服下。那个细心劲,恁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曾经在家事事不管、还经常对妻子施以暴力的人。
奶奶也一改过去的蛮横不讲理,不再继续闹腾,多数时间呆在姑姑家,尽量不给这位唯一的、她欺负了几十年儿媳添堵。
三年时间,在父亲的精心照料和我们姐弟共同配合下,加上期间三哥回国后休假探家,妈妈的病一天天好转,最后竟奇迹般地痊愈。妈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的笑容。
妈妈的病,从表面看让整个家在物质上、精神上都经受了很大的损失和考验,尤其是被迫终止学业的两个姐姐。但却让成长中的我们变得知理懂事,让愚孝的父亲变得疼爱妻子,让家里的氛围变得和谐温暖 ……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