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粮
记忆,总是对穷困有着特别的偏爱。记忆的河流里,总是时不时地把那些一根一节的细节,翻腾出来,泛起浪花,又深沉下去,然后印刻在我们大脑最深底处。好在我们闲暇时分静坐下来的时候,汩汩涌动,汇聚成回忆的流。
我的童年时代,紧紧地被穷困包裹着,向左看是吃不饱的面黄肌瘦,向右看是衣不蔽体的瘦骨嶙峋。
古语云,“不患贫,患不均。”
人,处在同样艰难的困境里的时候,就没有了张狂和炫耀,也没有了讥讽和嘲笑。那时候,面子不是什么问题,没有人会因为顾忌面子而强挺着充硬汉子。——在寒冷和饥饿面前,尤其是饥饿,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
在我的记忆中,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借粮是在村子里很常有的事情(周边村子也是如此)。困境里,大家各家各户互相帮衬,是渡过难关的最好出路。那时候的淳朴和真诚,现在回忆起来,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那时候,年景不好,收成不好,粮食紧缺,除了村里少有的几户人家有点余粮,大多都要借粮食过难关的。那些被称为“余粮户”的人家,大家对于他们的艳羡,不啻于后来的“万元户”,也不啻于今日的“暴发户”或者“土豪”。
为了表达对于粮食的渴望和期盼,老一辈很多人家给崽儿起名字,都要挂上“粮”的字或者音儿。比如,隔壁家有个叫满粮的,他的哥哥叫余粮;再比如本家长辈也有叫屯粮的,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同龄的叫作应粮的。
——名字里,倾注了我们老辈人太多的心思和愿景:顿顿有粮食吃!
人们生活的终极目标,竟是为嘴忙活。想一想,这真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情啊?
可是,历史是一节一节地拼接起来的,是一段和一段串起来的。现在很滑稽的事情,在过去却是最实际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里,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过借粮的经历,除非有在外面工作拿工资吃皇粮的人家,会在年关的时候用钱买回雪白的面粉。那是会让全村人羡慕谈论几个月的事情,满街道里都能听得到这样的谈资话题。
分家后,家里五口人吃饭,只有父母早出晚归的忙碌,依然是“欠粮户”。
每年年底,队里要汇总各家的工分,计算出分给各家的口粮。那几天,大队粮库前面的广场上,热闹非凡。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会提着口袋、麻袋,或者簸箕、斗(陕西关中一带盛粮食的容器)等等各式各样的家什,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分粮。
“欠粮户”是要被扣除一部分粮食的,我家每年都只能领到别人的三分之二。我家常常只能分到两口袋粮食,父亲一副肩膀掮起来,就是全家人半年的口粮了。然后就是秋季的玉米来垫吧。
看着人家全家人每人肩上或者手里都扛着拎着的,我们的心里总有酸酸的感觉,眼睛被人家鼓鼓的粮食口袋勾着,走出老远了才拉回来。
所以,我们兄妹上学的间隙时间里,就有了许多事情做:在生产队里割完麦子,并且组织社员们细细捡拾过的麦田里,我们要再进行一次更加细致的搜寻,把那些遗漏下来的麦穗,或者很瘦瘪的麦穗,小心地捡拾起来,拿回家晒干打碾。
还有很多时候,我们会学很多大人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小袋子,在碾过麦子收了场的大场上,沿着裂缝,抠出陷进去的麦粒;还有就是顺着麦秆堆,捡拾遗落的麦粒……
饶是这样的弥补,借粮借面的情形,还是避免不了。父母不愿意在我们正长身体的时候,用菜汤菜水和营养不多的玉米面、高粱面和谷子之类的东西,来凑合我们的肚皮。
我跟着母亲去借了几次面。是母亲觉得方便张口的七婆家。
在我的记忆里,七婆和七爷很慈祥,看着我们这些小娃儿老是笑眯眯的,也一定要从衣褂的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来给我们吃。
七婆和七爷对我的父母很疼爱,总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操心,也严厉地教导他们。每每见了我们这些小孙儿辈的时候,更是心疼的不得了。
母亲一般都是拿了一个农村古旧样式的土老碗。七婆一定要把面堆满老碗,然后冒出高高的尖儿。
母亲生性细致,又是一个很知理的人。她很清楚地知道七婆的心意,但她总要坚持自己的意思:拿擀面杖从老碗上刮过去,把冒尖儿的面粉还回到七婆家的面瓮里,直到碗面平平整整。
母亲说,“这样,下次就好还了。”
七婆拿狠狠地眼睛瞪她,说她死板,但母亲丝毫不为所动。她只是感谢七婆,只说,“不够吃了,还来借的。”
七婆很无奈母亲的执拗,只好摇着头,但眼睛里满是钦佩和喜爱的样子。
照例,送我们出门的时候,七婆会摸着我的后脑勺,塞给我一个馍,然后才看着我们回家。
有借有还。母亲坚持还面的时候让我一个人去。
她要把新磨的面粉,装满当初借面时用的老碗,中间部分会微微凸起一点儿,看得出来,但不很显眼。
我很能领会母亲的意思。一方面,她想要我明白一个道理:借你是心,还人是情。“还”比“借”要恰到好处的多点儿,那是对人家的感谢。要让人家知道你懂道理,记人恩。另一方面,我一个小孩儿去还,七婆对她的“小伎俩”没办法,又不能发脾气,最多在我跟前嗔怪她几句就作罢。
我独自去借过麦子,用盛放粮食的斗,装满足有三四十斤吧。
那次父亲让我去,家里人应该是要锻炼锻炼我吧。
我提着斗去的时候,七爷跟七婆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七爷领我爬上二楼木板楼,来到粮食包跟前,把斗探进粮食深底里再提出来,就是满满的一斗麦子。
我学着母亲的做法,用一根棍子沿着斗面平平地刮过去。
七爷跟七婆笑着骂我,“犟牛!”
……
日月无言,岁月不居。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整天被“吃什么”和“去哪里吃”所烦恼着,窘迫着。
“借粮”已经成为一个被封存的历史名词,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被翻出来。“借粮”的情景,讲给现在的孩子们,孩子们会不相信,会好奇,会扒着我们的胳膊让我们讲述,他们很陶醉地听。
是的,我们所经历的很多事情,讲述出来,就成了孩子们很向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