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竹林】第46天
他们都叫她小九,每每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趿拉着一双拖鞋,从一个殿堂到另一个殿堂,不抬头看人,看人的时候,又仿佛眼神没有焦距。
他们说,她是老师父的女儿,有五十多岁了,没有结过婚,老师父作为母亲看她可怜,无处交代,只好让她来到寺院。
他们向我介绍她的时候,悄悄用手指了指脑袋,摇了摇头。
这样一位脸上皱纹很少,头发乌黑的人,一双大眼睛,有着长长的眼睫毛,怎么看,都不像上了五十岁的人。
比起作为沙弥的我常常被师父骂,她更甚,常常师父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人中,除了我,就是这位小九。
他们说她脑回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比如说,师父准备供在佛前的矿泉水,师父好不容易从山下运上来,还没有供佛,她却搬出去全部卖给了游客,貌似是为了挣钱,而很多人将钱丢到千佛塔的四周,她见到了,踩在脚下,却觉得那好像不是钱,甚至分不清那些钱的面值。
师父骂她的时候,她常常会躲到厨房,烧灶,攥着一把柴火,一边和别人聊天,一边拿着那把柴火在手里把玩。
有时候明明穿着崭新的衣服,却就那么不管不顾的蹲在看起来脏兮兮的地上。
而作为老师父的女儿,加上脑回路不太一样,常常无论她做什么,师父们都让着点,即便做错了,都不会啃声。我就是在这样默认的氛围中,养成了和师父们一样的习惯。
十五,寺院游人如织,从早上的上殿普佛礼祖到十点半的上供,中午大批的游客居士在寺院里过堂吃饭,僧众不多的寺院,这一天往往是最忙的时候。
每到初一十五,香客们总是将香炉插满了香,佛前点满了酥油灯,而作为大殿香灯师的我,就是百忙中抽空将佛前的台面收拾利落:
将各种塑料袋装着的一袋袋的水果收掉,
将插在香炉里歪歪扭扭高低不一的香拔出来插到外面的大香炉,
将佛前酥油灯也拿出大殿。
那天十五,我一如既往的做这些事情,上供之前我是要将大殿一切准备妥当的。当我像往常一样将佛前的供桌一一收拾干净,小九忽然拿来了一盒子的酥油灯,小小的酥油灯,一盏灯比起一个瓶盖大不了多少,小九将灯一一排满了佛桌,并拿着打火机开始点,我立马阻止,这么小的灯,一会儿就会烧完,万一着火了怎么办。
我为自己的担忧给小九解释,她并不看我,眼神透着一种冷漠的距离,面对我的劝阻,她仍旧自顾自的点燃了所有的酥油灯。
不管了,等会儿再来看,反正这么多灯,我也等不及她走了再搬出大殿去。
回到祖师殿,祖师殿有祖师像,边上一大排的书架,靠窗有张桌子,周围几把椅子,这个地方除了礼祖,轻易不会有人来,十分安静,成了我经常待着看书的秘密基地,说是秘密却又不完全是,师父们都知道,找我,直奔祖师殿准没错。
在祖师殿坐一坐,安静安静,顺便看会儿书,仿佛就能消除疲劳。
今天也不例外,等着十点半上供时继续要忙碌的我抓紧时间在祖师殿休息一下。
当我听到打板声,跳起来,师父们早已上完供,这都到吃午饭的时间。
厨房的小师父悄悄将我拉到一边,告诉我等会儿一定不要啃声,要悄悄的。语气凝重的仿佛我的世界末日要来。
从大殿里端回上供结束的水果,路遇一位师父,神情更担忧“你刚才干嘛去了?”他问,“所有人都找你,你估计等会儿得挨骂了。”
短短的时间,凡是遇到的师父,见到我,纷纷不是安慰同情,就是警告提示。
忽然听得我心惊胆战,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或者要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殿着火了,你这个香灯做的,所有人都找你啊!”
小师父终于告诉我。
“着火,刚才我端水果不是好好的,大殿还是老样子啊。”
“老样子,你有看吗?佛桌的油漆都被烧了,桌子都快烧掉了,佛桌前面挂着的帘子整个烧没了,刚才火势很猛,大家手忙脚乱的才扑灭。”
“你知道不,师父气的暴跳如雷,恨不能立马把你抓起来就地正法。幸亏一位居士看到,师父的房间距离大殿近,但等师父到大殿,乌烟瘴气啊,大殿里刚才进去一片狼藉,你看到的是我们已经泼了水都收拾好的,而且今天游客这么多,不收拾好了,难道还给你留个现场。”
小师父噼里啪啦的一顿说。
“你先说,你刚才在哪里,凭空消失了一样,所有人都找不到你。”
“我在祖师殿啊。”
“祖师殿,你确定,我去了一趟,别人去了一趟都没看到你人。”
“不好意思啊,我在凳子上睡着了。”我摸摸头,别人都在兵荒马乱的灭火,而我睡觉,着实有点招公愤。
听到打板声跳起来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睡着在了凳子上,而且感觉只是片刻功夫,但看大家的表情,感觉外面好像忽然翻天覆地。估计一片慌乱中,他们开门找我,只是被桌子挡住了吧。
而小师父坚持说祖师殿找过我,就是没有看到,这么大个人,怎么能看不到,并提示我做好被师父批骂的准备。
师父常常声色俱厉的骂我,他们是有目共睹的,对于这样大的事情,骂,估计都是轻的。
没有经历师父们所说的着火的场景,大殿里仍旧老样子,我也说不清只是凳子上睡着的我,他们怎么就找不到呢?
而那天师父始终没有骂我,也没有啃声,师父仍旧继续该干啥干啥。
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
……
后来小师父说,你这样的,我觉得,你那不是自己睡着了,估计是菩萨让你睡着的,小九点的灯,着的火,活该不能让你当众承担责任。就像同一个场景,每个人都看到的不一样,同一个地方的灾难,而有的人却能恰好避过……
我对这样的解释一愣一愣。
……
后来有一次乘坐火车,不但退不了票,人流高峰点又无法搭乘到出租车,也赶不上另一个站点的火车,对于这样的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只好安心站在街上一边念大悲观世音菩萨,一边无奈的想,接下来的票可能作废了。
正在我抱着随缘的态度无助的站在街头,忽然来了一位女人,开着敞篷车,她看了看我的票,并告诉我她知道站点的近路,不然会赶不上。
当我最后一个进站,在列车员的催促中踏上火车,长舒了一口气,感觉那位载着我从建筑工地尘土飞扬中穿过的女人,简直就是菩萨派来的。
……
这样出乎意料的小事时有发生,按照小师父的说法,仿佛旁边就有个菩萨,时刻准备解救于危难。
而我却觉得每一件事情,认真去考究,似乎都要千丝万缕的因果联系,或者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
疫情,第46天,
昨晚泉州的那座作为疫情观察点的酒店塌陷,有救出的,有没有生命特征的,躲过了疫情,却压在水泥地下,这样的说法,会不会被质疑不慈悲。
就像当年,一批人经历了大屠杀,经历了战争,却还有个大地震,瞬间让一些生命丧生,仿佛一个怪圈,逃不出去一般。
人,都有这样的心理,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个,一定会躲过灾难,或者自己怎么是最倒霉的那个,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被自己碰上。
在每一个面临的灾难面前,哪里有幸运和倒霉的如此直截了当而鲜明的划分。就像自以为是个好人,那只是我们的自以为。
……
就像最大的野生动物交易场所在这里,多少生命在这里结束;
不知道因医疗体制改革,高昂的医药费最后的收家,但一场瘟疫,医护人员也是要担着风险和牺牲的。
而所有的躲不过,哪里又是单纯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