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寒凝：离开龙城【01同题·小说】
离开龙城
车窗外，灯光与黑暗交替。地铁路过一个又一个站台，有人上车继续前行，亦有人到站下车。
推了推眼镜，冷衫走下地铁。地铁站的风贯穿东西，呼呼地吹着。跟着拥挤的人群，换乘到另一趟地铁线。看着前后步履匆匆的白领，像是电视里的场景，既陌生又熟悉。
此刻，这座城市宛如庞大机器，每个人只是其中一颗运行的小齿轮。
一个月前，冷衫还在龙城挣扎。
龙城是小县城，骑车从城东到城西不过半小时。城边有农田，时常是绿油油的一片。冷衫喜欢一个人到农田边，一坐就是一天。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骑车绕城一圈。尽管很多人觉得他是疯子。
晚饭后，一群老大娘总会端着装了水的白瓷碗，拿着马扎， 聚拢到一起拉家常。聊到冷衫，只能拿他的作家梦说说嘴，过过瘾。
“哪个晓得他脑壳里想啥子嘛，好好年纪不工作，就晓得窝在屋里。”
“不晓得是做白日梦还是干啥。听说要出书。出啥子书嘛，大学都没得念好。”
……
“嘘，莫得说咯。”常大娘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大家噤声。
巷子口，瘦高的身影推着车子慢慢走近她们，又在众人的冷眼中，一言不发地慢慢远离。冷衫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群大娘嘴里都是东家长，李家短，没边没落。他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城边的风景。
推开门，坐在沙发上的老冷抬起头，一片雾气氤氲着他的眼睛。
“我眼睛可能不大好了……”老冷揉了揉眼睛，“东家让我先回来养养，好些了再去。”
“爸，你先休息，明天去看病。”冷衫边说着，边换鞋，径直走进屋里。
门关上，冷衫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脑，开始码字。按键声噼里啪啦，像断掉的珠子，冷衫眼前越来越模糊，键盘上出现一滴滴水渍。
老冷是老实人，不会偷懒，老板用着放心。工友们拿准这一点欺负他，说是好心，“晚班比白班多拿一点，好补贴家用”。老冷愣是一人盯了半个月夜班，终是熬坏了眼睛。
眼瞅着不能看塘了，老板叫了辆车把老冷扭送回家，临走往他手里塞了几张票子。看着窗外倒退的树，老冷握紧手，往后一段时间挣不到钱了，他和冷衫还需要过日子。
世人匆匆，不过为碎银几两。可就是这几两碎银，能压垮一个人。
门开了，老冷摸索着把热牛奶放下，再摸索着出去，没有多说一句话。他知道，儿子写东西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
敲着键盘，冷衫觉得心烦意乱。拿着热牛奶，他坐到窗边，一轮圆月高高挂起。暗色的天空中，没有星星，月光也愈发清冷。
翻着手稿，有晨光熹微中的麦田，有小溪里的河虾，有村里疯跑的孩童，有夕阳下落寞的背影……那张背影，是老冷外出务工后，冷衫凭着记忆画的。
那几天，冷衫窝在屋子里画着。不知道和谁置气，他越不停地画，平整的纸越会变成一张张纸团。一张张背影都被收进垃圾桶，在火光中，无影无踪。
火烧掉一切，可老冷的身影，在冷衫的脑海里越发清晰。
看着黑暗的夜空，有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跳出来——离开龙城。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冷衫便早早起床，带父亲去看病。
医院里，人潮拥挤，冷衫拉着父亲的手，以免走丢。从初中开始，步入青春期的冷衫便很少与父亲这么亲近了。
反复检查后，医生开出了两瓶滴眼液。好在没有大事，冷衫长长吐了口气。
回家路上，冷衫买了条鱼，准备给父亲炖汤喝。
看塘时，老板图省事，每个月多开几百块当饭费，让工人们买饭吃。老冷向来节俭，为了多攒几块钱，每顿饭不过是就着咸菜啃馒头。
晚饭，老冷坐在一旁等着冷衫把饭菜端上桌。菜式很简单，不过是辣子炒肉、拌酱牛肉和鱼汤。但这已是老冷最近吃过最具规模的饭菜。
因使用过久，灯泡泛着昏黄色的光，给桌菜镀上一层光晕。父子两人安静地吃着菜。碗里的米饭，逐渐地被辣子炒肉的红油染上色，像过年时吃的红米饭。
拿出柜子里的酒，倒在小杯里，老冷吸溜了一口。
“你也喝口吧。”老冷说着，给冷衫也倒了一杯。
不怎么喝酒的冷衫，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白酒烫着喉咙，咽到胃里，冷衫觉得浑身都烫起来。
“爸，我想出去看看。”冷衫趴在桌上，过了半晌，低着头说道。
“你不是每天都出去吗？”过了半晌，老冷才反应过来他是要离开。
夹了片肉，放进冷衫碗里，老冷想了想，说：“去吧。爸支持你。”
冷衫没想到父亲会答应地这么快。
“出去也好，也好……”老冷倒上一杯，兀自喝起来。
冷衫抬起头，看见灯光里的父亲愈发瘦小。这个男人，透支着生命，靠着一些微薄的收入，支撑着他的梦想。
龙城很小，冷衫从小到大都在这里。即便是上大学，也是去到离这里不足百里的市区。从同学叫他乡巴佬开始，他便做好了休学的打算。
冷衫知道，自己是有梦想的，不是乡巴佬。可同学们是不知道的，他们只以貌取人，仗着多几张票子在精神上压制别人，在言语上欺凌人罢了。
回到家，冷衫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写作和手绘上。他跑遍了龙城的城边农田，寻找自己的创作灵感。
知道他休学回家，老冷也没反对，只说让他想好。其实冷衫知道，老冷是想让他回去上学的。
借着酒劲儿，冷衫把酒杯倒满，说：“爸，咱爷俩儿干一个吧。”
冷衫暗暗对自己说，出去闯闯，也要混个样出来。
那天夜里，冷衫搀扶着老冷回屋休息后，盯着手绘稿中的背景看了很久。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终于，自己的靠山成了土坡，自己的天还是要靠自己撑。
躺在床上，老冷脑子里却浮现了另一幅画面。
那是冷衫小时候的情景，老冷带着冷衫去看村头的表演。一路上，老冷描绘着表演的场景，是多么有意思。冷衫拉住他的手，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光看向他……
梦里，岁月静好。梦外，兵荒马乱。
夜无声，桌子上，那瓶酒被喝得一干二净。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