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牧仁：每只麻雀体内都可能藏着一位亲人

查干牧仁，80后。吉林省前郭尔罗斯蒙古族。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36期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民族文学》《诗选刊》《星星》《中国校园文学》《中国民族》等报刊，部分作品入选《2016中国青年诗人作品选》《中国诗歌》《东三省诗歌年鉴》及各类民刊选本。

组稿编辑：金陵倦客

诗十首

查干牧仁

搭档

看风水的老先生，在山中念念有词

我怀疑，他并非看破了天机

而是对自然说出了人类的原罪

棺材是现成的，老木匠仍然

经过一套繁琐的人间程序

才肯给亡者，盖棺定论

今天，两个人又走到一起

如此安静的相逢已然不多

山坡上杂草汹涌，即将产崽的母马

停止了咀嚼，望着村庄的方向

山坡下庄稼茂盛，头顶的云阵

被巨大的推手拢在一起

他们抬头，凭经验看出雨的迹象

凉风从中间穿过，岔路使他们分开

对于昨日的事，他们只字未提

风里望

秋天躁动又安寂

蚂蚁们举着粮食趟过，它们

踏出整齐的脚步声，风大一些

就变成了哒哒的蹄音

我还是小瞧了这些家伙，它们的身体里

有千万个小尺寸的战鼓，正擂得大地颤动

“回家的路上，请载我一程。”

我动用了亲人的口吻

风中涌起一阵亲切的波动

它们回到蚁穴后，大地恢复了平静

仿佛剔除了我体内一截多余的黑暗

讲古的人

闲云无事可做，将阴影从院外挪到院中

院中人无事可做，坐在其中讲古

讲到一半，主角就死去了

配角得到光环，故事继续下去

他将独享那片云影

讲古的人，没有好嗓子

那种茶水反复都洇不透的艰涩

这么多年的讲古路上，始终绊倒于一根芒刺

闲来无事，就去左右书中人的命运

俨然故事外的一尊神，却只是

生活里的小角色

讲古还会继续，配角的光环逐渐暗淡下去

云影从院里，又悄悄挪到了院外

每只麻雀体内都可能藏着一位亲人

村里最后一位神婆，寡居多年

把一只麻雀蒙了眼，按在亡夫像前

手蘸朱砂，点在它头上

麻雀不惊不叫，七岁的我呆立当场

老太婆冲我微笑，招手

枯瘦的手里捏着一块儿糖果

没了牙齿的笑容，像一个黑洞

能把人吸进无底的深渊

我似乎向前挪动了一下脚步

麻雀扑棱一下飞起来

我赶紧拔腿跑开，回头看去

深渊不见了，远远地

落寞

如一潭死水

春桃

十六岁就被卖掉的春天，桃花大盛

那一夜天狗吞吃月光，风

将一切都吹的空空的

只有四十岁的老男人心里是满足的

生活掷出了硬币，没有正面

只有另一面——

从父母的蒂蔓上被丢落下来

一颗小桃子，又掉进了她的身体

肚皮上泛起了桃花般的妊娠纹

坐在空空的生活，每一天如此漫长

老男人买来了她爱吃的桃子

被催熟的桃肉并不甜，桃核仍是生的

伐木人

木头的脆弱，有时会咬住金属的锋利

可结果不会改变

即使再锋利的也会疲惫，坐在地上

抽烟，喝水，重重的吐口痰

不谈美好的秋日午后

只说起晚餐，女人和温好的烧刀子

落日和大地在相互用力

锯子跟木头拼命较劲儿

暮色倾斜过来，随着锯子的尖叫声一停

瞬间淹没了这片幽暗的树林

伐木人好像从未存在过

只是其中一棵轰然倒下的树

被剃光了横生的枝节

装上车，拉走了

野行记

人顺着路走，路顺着路分岔

无论多远，都能走回熟悉的村庄

多年来，树木已经成林

忘记回家的亲人们沉睡于泥土

害怕把他们吵醒

不立一块可读的碑文

岔路向左，村庄的人们辛辛苦苦

两手空空

岔路向右，远走他乡的伙伴

音信全无

一直认为这里该有一座桥

其实根本没有

多年来，日夜渴望抵达的两岸

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是一个被风吹来吹去的人

风从河流上吹来，从未将河流吹去

我顺着河流行走，不曾顺着风

这个被风吹来的尘世，终将被风吹去

我逆着风走，就是要让你看见：

我恣飞的头发向后

倾斜的腰身向前，像一张蓄势的弓

随时将一簇簇时间之矢，弹向生活深处

他乡人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秘密”

说话的时候眼里带着光

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

一些故人在继续变旧

道路出现分叉，时间在这里走散

我确定，在一个故事里见过他

那时他还不是故事的主角

许多人都被重点口述，我偏偏

记住了他这个被一笔带过的情节

暮色从四面围拢过来

光亮被更多的阴影赶向远处

归巢的影子从头顶一掠而过

“那些鸟多么轻，飞在天上

一旦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人

背上一生的包袱”

梦呓笔记（组诗）

飞升术

大师骨骼清奇，为了身子变轻

又拆去了三根肋骨

那一刻，天下静极了

大门左边的石狮子叫醒

右边的那一只，张大了惊异的嘴巴

大师气沉丹田，息之以踵

落日沉下之时，果真飞了起来

山河变矮，人间灯火蓬勃

苦了那些鸡犬，终日

憋着飞升的冲动

误入山寺

菩提树上的红布条，越飞越慢

施主和菩萨各怀心事，那些皈依的鸟

有枝可栖，无迹可寻

人浮于世，石头坠于经声

经声洪亮，有时如虎啸猿啼

这本就是人间的道场，盛大

也近消亡，我以额头撞钟

高过一声急过一声的木鱼空

“一言难道千万事”——

大师说完，写下

“甘草”二字

细数人间的数种苦，生

妙不可言

死，不可言

杀生

白日里摆棋谱，棋子挡路

梦里，夕阳硬生生不坠，也挡住

明月出关的道路

这春日黄昏，让人困恹

不杀生，难以打起精神

一只小兽夕阳中端坐

用鄙夷的眼神，望了望我手中凶器

再一翻滚，变成一块磨刀石

心中的锋芒，一盛再盛

提刀。惊见枯叶上有圆寂的秋虫

小手全部合到胸前，夕光

镀给他金色的肉身

胸中杀意遽退，锋芒黯淡

一抬头，月亮羞涩，眉目清秀

熟稔的，像多年不见的情人

江湖

你在梦中操刀，凶相毕露

砍掉我头上长出的角，大呼——

痛快！

这已经钝掉的善，还是会痛

梦境多么奇妙，让我反复搬出断头台

供你练习杀生之术，却不留一处伤口

而我们又能在这痛与痛快之中

达成和解

这不是你想的乱世，只是梦里的江湖

砍掉的角终究也是我的骨头

我把它们坐北朝南，一字排开

或摆成七星状，教你一种人间秘术

用来镇住江湖中的血雨腥风

乱世

那些瓢虫趴在阳光下一动不动

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梦里他们穿着铠甲横行

背上的斑点数为五，或七，也有六和八……

奇数者看着向善，偶数者从恶

别问我为什么，这只是一个乱世的梦

行走乱世需有技傍身

我身无利器，但有剑气三尺，书香万卷

乱世无江湖，江湖已退隐到江湖之外

不怀善念也不怀恶念的人，退隐到刑场

这无头可杀的刑场，让人心情困恹

持刀而立的人，背上也有斑点

数目为五或七，也有六和八……

一出好戏

梦里曲调铿锵，戏中人哑口无声

老爷只管嘬茶摇头听曲儿

姨太太负责与管家眉来眼去

霸王就要别姬了，乌骓马的前蹄

在江边卷起千堆雪，后蹄还留在前朝

戏中人仍不需唱腔，只是小指一弹

就送虞姬上路了

老爷从瞌睡中惊醒，姨太太哭的梨花带雨

多么好的美人儿，就此潦草收场

管家想救美人一命，我戏里翻云

帮他掀开前朝野史

覆雨，压下家传艳事

把项羽挡在身后，赶在刘邦之前

让他骑上乌骓马，载着美人全身而退

补足她鲜活的一生

令我飞扬的，

不是你注视的目光，

而是我年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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