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的爱情
“你真的爱过我吗?”明子喃喃自语,暗淡的眸子蓦然闪过一道光,那两弯纤细的蛾眉渐渐凑近,眼角处却漾着春波,白腻的脂粉再也遮掩不住那几条深深的皱纹。
她的每一张照片都有路生的影子,浓密的卷发,粗墨的眉,颀长的臂膀,高高的个头,健美的身姿像雕塑大卫似的,只是见人就先俏皮地笑起来,显得轻佻儇浮。那样的笑让她心魂不定,那嘴角的弧度像天上的新月,天真烂漫,没心没肺,她心底常常生起占有它的冲动。
明子是个医生,一个纯粹的为了救治他人的人。她不介意低廉的工资待遇,没日没夜的工作,甚至糟糕的居住条件,她的脑海里始终坚定地回荡着她父亲的临终教诲: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好医生。她将这话视同生命一样珍贵,她鄙视自私自利,而现在她觉得那种占有欲是一种自私,她感到惶恐,胆怯,卑微。
路生听她的倾诉常笑她傻,可是那笑里的星光是怜惜,是心疼,像她小时候父亲护住她那样,她如何不懂。路生轻扶她的臂膀,像一个朋友似的同她说话,幽默地调侃她身边的医生护士,他滔滔不绝,像永远也不会住口似的,常常逗得明子绷不住。一向面无表情的她笑了,那种女人妩媚的笑是能撩拨到男人的——原来对于女人来说,勾引本不需要学习,当她彻底爱上一个人。想到此,明子感到一阵羞耻……
路生见她如此羞赧的模样,像电击一般缩回扶在她肩上的手,木愣愣地不说话,忽而背过身去。那分明是在掩饰,他装作不懂么,明子的心底生起一丝怨恨,经过每一根神经传遍全身。骗子,小偷,她掩面抽泣,身子也跟着抽搐起来。路生凑近她,声息粗重起来,伸过来的手臂悬在半空。明子装作不知,心底在得意,待她起身四顾,却不见他的踪影。
“该死的混蛋!”她脱口而出,旋即捂住嘴巴。
他来了,如火一般燎烧,他走了,如风一般遁逃。
明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面无表情地工作着,像一块上满发条的手表,精准而高效。她奔波于急诊室和病房,迎面是簇拥过来的家属,孩子似地哭泣,苦苦哀求。她目无表情,不显露悲愁,以免他们误读,只是言语宽慰,手术台上使出浑身解数,尽量给他们一个最好的结果。她的声誉与日俱增,办公室的锦旗挂不下,学术论文频频获奖——正如她父亲生前那样。
这一年妇女节,院长特意给她放了个长假,说是抓紧搞个对象。她看了看鬓角的银发,感叹一声,丢下镜子,毕竟四十多岁的人了。
明子特意涂上口红,走上街头,多想能再碰见他。那一年的同一天,街角的十字路口,黄灯渐绿,一辆载货重卡飞奔而来。刺耳的轰鸣渐近,驾驶室的司机挥舞手臂大喊大叫,等待的行人像鸟兽一般惊散。明子正思考一个学术问题,待她讶异地转过脸来,司机已至眼前!
仿佛一切都太迟了!眼前一片昏黑,身体重重地倒下去,一阵阵刺耳的呻吟声!她以为自己死了,半睁着眼睛,看见父亲的身影走来,紧紧抱着她。
“美女,你没事吧!”躺在地上的路生抖抖身体笑道。
明子心底咯噔一下,醒了醒眼,却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男青年的怀里,惊恐地挣开他铁箍一样的胳膊,一巴掌打下去。
路生依旧咧着嘴笑着。明子觉察出异样,那双手臂的骨节夸张地翘着,衣袖下渗着殷殷鲜血。明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人群拥至,认出明子,纷纷援手。
粉碎性骨折。明子成功的手术救了路生,让他免于截肢。路生常常为叨扰明子工作而愧疚,明子却觉得路生住院的这段时间是自己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她可以时时看着他,喂他吃饭,替他穿衣,搀他解手,帮他换洗衣物,教他握笔写写画画。她完全占有了他的时间,他的烦闷,他的微笑,她体会着做母亲的欢乐,又因为这种无明的羞耻而更卑微。路生渐渐可以活动手臂,但再也握不住东西。他常常在明子面前秀手臂的肌肉,以示痊愈,央求早点离开,明子不允,直到那次不辞而别。
明子徘徊在那个路口,从日出到日落,直到电话的铃声响起,是院长……
她接完电话,手抖得厉害,泪水奔涌而出。
急救室外,院长背过去,颤抖着身子喑哑地道:“为什么好人不长命。”
明子忽然止住了泪,迅速穿上手术服,飞奔进急救室,路生躺在那里,瞳孔放大,心电监护仪停止跳动。
“都是干什么吃的,开灯,手术!”明子吼道。
两位协理医生命令开灯,护士们哽咽着端来钳剪刀镊。
明子掀开白布,拉开路生残破的衣服,胸口、腹部六七处殷深的伤口已缝实。她接过手术刀按下去,路生突然握住她的手,嘴角咧开微笑的弯弧。
明子哭倒下去……
路生死于那个春天,二十九岁,荣获一面见义勇为锦旗。
明子整理遗物时,在他的贴身衣袋里发现一张叠实的白纸,上面是一幅铅笔画。画的是半空中一位长着肉翅的美丽天使目无表情地望着芸芸众生,一个生活潦倒的流浪汉轻握住她的指尖,虔诚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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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之风,栖彼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