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湖岸之书

湖岸之书

到达县城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姐从乡下打来电话,叮嘱我一定要到笪家湖的老房子里看看,征地已经开始,不久后,那片田园将不复存在。是夜,一轮皓月高悬远山,清辉如水,洒在低垂而沉重的湖畔垂柳和路旁的梧桐树上,四周的灯火若隐若现,站在高楼的阳台上,眼前就浮现故乡月光下的一河碧水,静谧、温婉、红蓝交织的篱笆墙,明月、清风、花香氤氲的瓜棚,清澈、弯曲、蓝色的河岸,河两岸爬满一丛丛野花,一切都是那样深沉而自然。

多少年了,那河流,一直流淌在我的心中。

清晨出发,通往笪家湖的道路宽阔美丽,刚浇过水的花坛散发出沁人的幽香。白杨树冠被阳光渐渐染红,柳树的枝条下垂到地面上,银杏树高高地指向天空,天空蔚蓝欲化,热浪灼人的小径上,色彩缤纷的蝴蝶蜻蜓慵倦而适意。彩色遮阳伞下站着卖水果的人们,城镇化的脚步正渐渐走进农家惬意的生活。

湖面清风从远处吹来,前方道路尽头,一抹青山之下,矗立着高高低低粉墙红瓦的新房,蜿蜒曲折穷无尽头的杨家岭上,承载着童年梦幻的那个张家集早已不复存在,集镇的下边,那条河流还是清澈如许吗?

张家集是南山一带的商贸中心,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小镇,战争年代还是军事要地。一直到60年代后期,这里依然热闹非凡:粉墙灰瓦的供销社,理发店、缝纫社、餐馆,排列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边。那时,供销社的货物主要靠水运,从皇庄仓库提货,用人力车拉到县城湖边装船,再从水路运输到杨家岭的山下,由人工肩扛背驮运到山岭上,维系着近百年的湖岸繁华。

这座紧邻湖岸的小镇,也寄托着我童年的美好梦幻。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会跟着住在镇上的几个同学,伴着一路的欢笑声,走进那个诱人色彩的小镇,久久地站在供销社高大的柜台前,买点学习用品,偶尔也买几粒水果糖充饥。后来,围湖造田开始,湖水离岸远去,货船难以到达山下,运货的行程渐行渐远。山岭上没有车道,交通的不便导致供销社的运营越来越难以维系,最终在二十世纪70年代末期搬到了九里公社驻地附近。从此繁华不再,人气骤减,再后来,其他几家店铺相继关门,仅剩的几家居民也逐渐落户农村,一个昔日繁华的小镇就此式微,逐渐变成了荒草披离的废墟。

如今,在它的身边是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连接线,曾经修筑碉堡的地方,是高耸的信号塔,这些巨变所展现在眼前的,已经不仅只是沧海桑田般的时代变迁,同时也意味着,那段久远的历史,已经随着湖水的远去而烟消云散。当人们坐着汽车行驶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当杨家岭在他们的身后逐渐退缩为蓝天下的一抹灰线的时候,蓦然回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之变是如此不可思议。

张家集已是一个消失的地名,只有当地的老年人还偶尔提起,只有它身边的花园沟河至今依然清晰。但那时的我始终不明白,明明是一条大河,为什么却要叫它花园沟?

是的,叫它花园沟,实在是委屈了这河的身份,打开余家山头那一道巍巍的闸门,一河碧水与几十里外的汉江就连成了一体,曲折蜿蜒的长河如同一匹随意泼洒的绸缎,闪着粼粼波光日夜不息。

花园沟河的南岸,是一片芦苇荡,芦苇荡的四周,是大片的农田,春天里,一簇簇绽放的牵牛花,伴随着一片片盛开的豌豆和蚕豆花,把田野点缀成蓝色的海洋,伴随呼啸的春风,在春雨中亭亭玉立,在春阳下万紫千红,在晨雾中倩影婆娑,蓝得原始,紫得奔放;在阳光的爱抚下,绵延了原始般的散淡和空灵,寄托着一个季节的期冀。

秋冬芦苇开花的时候,也是芦苇荡最美的季节。秋阳的光泽如同瀑布一般洒在芦苇荡里,芦苇脱下了曾经翠绿的衣裳,毫不掩饰地摇曳着身姿,用它那似云似雾的白絮,瘦瘦的筋骨,苍黄的躯干,把黄昏的暮霭、远处的炊烟、劳作的薄影裹在灿烂的微笑中,把野地的宁静、沼泽的秋意浓缩在略带寒意的荻花中。

当冰雪在阳光下慢慢消融,大地在雪水的滋润下变得丰润饱满,清瘦的河床开始汩汩地冒出潺潺的清流,晶莹的水花四处流淌,所经之处便留下一洼浅浅的水塘。田野从此铺上一片望不到边的淡蓝色的地毯,草丛中开满了明艳的花朵,无数种已知和未知的植物交汇成了名副其实的彩色溪流,在湖面水风的吹拂下俯仰着深浅不一的波浪,周而复始,深邃的颜色里永远潜藏着深重的爱意。

今天,我再次站到花园沟河的岸边。

眼前的河流如同奄奄一息的老者,已经没有力气再恣肆奔放,曾经的蓝色已荡然无存。河道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水塘,成了附近农家养鱼的场所,几个农妇站在池边往里面撒着鱼饲料。在湮没的芦苇荡中间,一条开挖的水渠连接到远处,稀疏的水草漂浮在暗淡的水面,几只鸭子在里面茫然无序地寻觅。

水渠的两边,昔日肥沃的油沙地在农药化肥的作用下,日益失去弹性,板结坚硬,贫瘠瘦弱,敲打地面时有种金属般的质感和嶙峋的回弹。皲裂的地表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潜藏着历史的雨雪风霜。

水渠的堤上铺着从山上运来的黄土沙石,不时有电动三轮从上面驶过,会车时躲躲闪闪,胆战心惊。

故乡河流的皱褶和乡村的背影里,隐藏了太多生活的忙碌和无奈。

湖水的周围,是新修的公路和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年复一年的“瘦身”运动,让湖水所能打开的想象不知不觉地分割、消逝,那些美好往昔,伴随飞鸟的漂泊、流浪而变得破碎旷远。

陪同我回归笪家湖的两位朋友,一人是钟祥二中原来的校长,另一人是原九里乡的党委书记。对于农村的现状,对于农民的心态,他们有着比我更加深沉的感受。

时间是个奇怪的事物,人们一边渴望未来,一边又留恋过去。那些不经意间沉淀下来的一切,总让人泪流满面。

我们在村里走走停停,道路虽是平坦,心里满是坑坑洼洼。

老屋的门是虚掩的。鸡在悠闲漫步,这个院落是它们的自由王国。门前,是一个行将倒塌的葡萄架,阳光把葡萄架和老树镀上一层暖黄,又在地面投下细长的树影,镶在窗格里。门前堆满杂乱的柴禾,泥墙布满裂纹。厨房低矮,需时时记着小心,低头才能出入。

童年的记忆,已经盛不下成长的日子。此刻,不知是我找到了童年,还是童年找到了我?

台阶的缝隙里长了几簇青草,破损的地方,长满了青苔,像是台阶的一个又一个补丁。脚步带起的尘埃开始在阳光下起舞,走在尘埃里,心里满是迷惘。

不久后,这里将要再修建一条宽阔的水泥公路,一切将在筑路机械的隆隆声中化为尘埃。

那些树呢,那些曾经与我朝夕相伴的槐树和榆树呢?

房后那片树林已经残败,能够成材的早已被砍伐,几棵弯曲的老树孤独地歪在那里,顶着夏季的骄阳。只是,在岁月的年轮里,它们又苍老了几分,那一身粗粝的树皮比老人额上的皱纹还要幽深,就像田野上被撕裂的条条沟壑。这片槐树榆树杂处的树林,是父亲健在的时候亲手所植,当年我离开时已经亭亭如盖,几代人与它相依相伴,看着它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风里雨里不曾退却,不曾低头,在这个日益贫瘠的环境里,艰难缓慢地厮守着。

推开大门,我在努力搜索记忆中的一声门响,它熟悉得如同家乡的口音。半个多世纪前的今天,我家就生活在这个地方,透过门缝,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一眼看见挂在墙上的父母遗像,他们用慈祥的目光凝视着我,又似乎嘴唇轻喘呼唤着我的乳名……

我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搬迁到笪家湖的,负责看管五团七队的几十亩农田,农忙时节,队里就会派出社员到这里协助种植、除草和收割,再后来,五团大队九个生产队的看田人家就组成了一个村落,改名叫笪家湖农牧渔业场。透过这些岁月封存的场景,依稀还能忆起昔日农忙时的景象。

正是在这片土地上,父亲枯瘦的双手终于触摸到久违的幸福,从一个不善种地的农民演变为一个善于精耕细作、远近闻名的种瓜种菜的高手,母亲和姐姐作为父亲的助手,也把一生的汗水抛洒在这里。

从一九六一年到一九九一年的三十年里,父亲始终以菜棚为家,把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长年累月地厮守着它们,平整土地累了的时候,就躺在泥土上,仰望蓝天白云,清风从耳畔吹过,远处传来笪家湖的涛声,呼吸着泥土的清新和野花的芬芳,浑身就有了新的力量,在他的脸颊贴着泥土的那一刻,在他用双手把泥土揉成粉状时候,他的眼前就一次次出现丰收的景象。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和姐姐一家继续在那块土地上生活和辛勤劳作,如今,父亲和母亲就长眠在杨家岭的山坡上,故乡的土地、河流、清风、明月,却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给我的世界注入了生命活力,使我获得别样的温情。

远处新修楼房的院门悄然打开,姐姐和姐夫从新盖的楼房里走出来了,迟缓的足音和重逢的感叹缓缓渗透在一起,沿着台阶走去,回声凝重而悠远,如同踩着一段悠长的梦境。

亲人们已经老态龙钟了,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他们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这里的土地。他们和我谈论最多的,就是即将开始的征地,既有如释重负的解脱,也有依依不舍的眷恋和无奈。

放眼远眺,脚手架铺天盖地,连绵不断,造了一半的新屋裸露着空荡荡的窗框,楼房就像搭积木一样一层接着一层往半空叠加,成堆的砖头和石灰就像数不清的小山丘一样矗立在路旁。然后我看到了两条竣工的大道,那里车来车往,到处都闪烁着温暖的灯火,在山下,在湖岸,城里人正憧憬着向往已久的山居秋暝,农村里的人们却奔向城市的方向,在新修的水泥路上,向着城市的喧嚣一路奔去。

阳光炙热,像是暴雨来临的前奏,村民们新修的楼房都漠然立在路边,稀疏的庄稼就像一些无助的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茫然无措,几株高且瘦的玉米在房子周围默立着,村庄上空弥漫着一种解释不清的气息。

每次回乡,邻居们喜欢打听的都是外面的拆迁故事,对拆迁补偿有着毫不掩饰的“向往”和羡慕,他们早已受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寄望于拆迁对命运的改变。他们对新生活充满向往,却不清楚新生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村里人家有的田地已经荒芜,有的在地里种植了柑橘和葡萄,很少有人愿意再侍弄庄稼。姐姐和姐夫土地较多,除种了葡萄和橘子外,还有一部分田地空置,先后种过瓜菜、水稻、红薯,有一年种了黄豆,一年下来,除去成本,据说只赚了三百元。还有一年种了小麦。小麦一天天成长起来,成为乡野里一片金色,日渐稀少的鸟儿不知从哪里飞来,享受着丰收的盛宴,不时落下来啄食麦穗,稻草人已无济于事,在空旷的乡野,他们佝偻着腰在麦田里来回走动,一次又一次地驱赶着鸟儿,有时就守在田边,成了麦田的守望者。

正午的阳光洒在崎岖的乡道上,洒在那些破败不堪、等待拆迁的旧房上,像一幅陈旧的画面,留下一个怅然若失的剪影,公路上扬起尘沙,眼前的一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在故乡行走的时候,村庄的疼痛让我渐渐清醒。

时间的冷酷在于,经过了岁月风霜的过滤,后人很难进一步地对先人的悲欢离合感同身受,走了这么远的路,似乎并没有明白当初应该怎样选择。如今,已走出很远,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走好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程,回望来时的方向,脚下的这片土地早已伤痕累累并且最终消失在基建的热潮中。以后,异乡很近,故乡却已遥远,在故园东望的渴盼中,在日暮乡关的残照里,耳边响起的或许不再是悦耳的风铃和田野的清风,而是建筑机械的轰鸣和城镇的喧嚣。

光阴转瞬即逝,往事并不如烟。一滴泪水落入土地,似乎刹那消失无影,但它早已化作一种精神,悄悄融入乡土文化的历史长河。这或许也是我写下此文的意义——无论多么久远,只要呼吸到故乡泥土的气息,那些散落在天涯的记忆就会重新浮现,呼应着我人生的山重水复。我用双脚重新丈量旧日土地的同时,我的笔也在赶路,让我一次次回首笪家湖那片辛勤耕作的田园。如一个诗人的诗句:“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夕阳的余晖尚未隐退,月亮却早早地俯视着大地,虽然皎洁,却稍有亏蚀,略带几分凄清微微倾斜地高悬在村庄的上空,在迅速飘浮的云朵间浮游。一缕缕云烟飘移过它身畔时,都被它照得发亮,仿佛已经融化殆尽,视线能及之处,风景若隐若现。

风从远方吹过,带着笪家湖熟悉的气息,我知道,脚下的土地不久将成为城市和道路的一部分,故乡的明月将渐渐融化在城市之夜的万家灯火里,这里的农民,最终将离开田园走进城镇化的生活,一个原本有着深重悲怆意绪的事,究竟是熬白了鬓发要一洗沧桑的快感,还是前途未卜、别无选择的无奈,是漫长等待的一种诗意安居,还是告别乡土的难舍情愫,无论今天的河水是否泛起怎样的微澜,无论湖岸的一切如何改变,那默默无语的青山绿树,会依然保持永远的淡定与宁静,这里仍将记得月光下那些模糊的背影:那是宽容忠厚的父亲,日夜为儿女操劳的母亲;唱着校歌的青葱同学,初识文学的懵懂少年……

插图/网络

作家简介

朱湘山,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经在兵器部525厂、荆门市人民检察院、海南省公安厅等单位工作过,八十年代起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穿越苍凉》,有作品入选作家出版社《灯盏:2019》、《灯盏:2020》原创作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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