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年馑纪事•异常的气候与社会生态•十一
1933年，关中冬春大旱，自去年雨雪未降，至此三、四月之久，点滴未下，干旱持续。3月 13日至 15日，连降黑霜，加以飓风（当地人称旋儿风），农户辛辛苦苦重在地里的麦苗、豆苗，都在风霜中枯槁，生机断绝。全省重灾，关中各县灾情尤重，当地北原上一带，灾情尤惨，百姓逃亡过半。由于灾荒持续过长，这个时候，连富家大族都几乎绝粮了！
夏日酷暑中，关中腹地忽然东风猎猎而起,大雨沛然而至，一时赶走了暑气。暴雨适时，乌云在天，层云未散，天空一角偶现断虹残影，人们从闷热中苏醒，身心陡感舒畅，以为田野生机可现。然而，阵雨来势猛，收场快，土地未收到润泽之益。之后旱魃复起，雷公翻碧海、踏天河的努力，没再满足农家祈雨的愿望。暑热抬头，赤日又逞炎威，暑气重新肆虐。雷车改辙，云神藏匿，雨师布就的阵势，只好自行解散，对骄阳和旱魃无能为力，八百里秦川，饥饿中残存的人们，复归于叫苦连连之中……
这一时期，官道上行走的人，除了过往军队外，都是逃荒要饭的贫苦百姓，而不像昔日主要是走亲戚和做生意的人。因为人们已经拿不出走亲戚的礼品，走不起亲戚了，生意人也早都把老本吃光，没钱做生意了。逃荒要饭者中的年轻力壮者，有人心目中的传统观念已淡化，流着口水看过往军队驻足吃饭，心一横，弃人伦于不顾，扔掉家里嗷嗷号饥的一家老小，随之加入当兵吃粮的队伍。一些年老的、年幼的男人也想加入，苦苦哀求带队长官，而想加入的饥民太多，长官坚决不要老弱病残。
失去依靠的小脚女人，逃难都难，她们往往饿死家中。失去土地的饥民，毫无希望地到外乡寻找生活，做绝望的挣扎。冬来凛冽的朔风，刮得大地一片昏暗，使无衣无食的人伤肌；失群的孤雁、不详的乌鸦一声声悲啼，使穷途失意者惊心，此时只求有座破庙跻身。流亡道上的饥民，饿得深陷的眼睛里，失去了希望，个个面黄肌廋，一脸的苦菜色，有气无力地在官道的尘土里，艰难地拔足和迈足，时不时有人倒下，倒在没脚的尘土里起不来了，穷命呜呼。死者为大，路过的好心人，将他们拖在路边，随手抓起路上的尘土，往他们脸上和身上一撒，做个揖离去。
困守乡村的一些传统人家，拉不下脸面逃荒要饭，一如既往地在土里刨食，却刨不到一点可怜的粮食，眼睛里也逐渐失去希望之光，饥寒交迫的人，精神再一垮掉，离死亡就很近了。战火加重了人民负担，困居乡村的百姓，遭到乡丁一再上门催逼田税，而家中已经一无所有，能卖、能用的东西早都没有了！走投无路的乡民，卖牛凑钱纳税。有的人家为了烧饭，只得拆下屋顶的木头，以解燃眉之急，有的人家为了救饥饿之急，吃掉了籽种，顾不上明年的耕种和饥荒，后续凄苦的生活也难以为继。老天爷不开眼，几年的大饥荒中，乡民因饥饿和欠税、遭土匪抢劫，卖田宅、卖儿女妻子、悬梁自尽、服毒自杀者，不可胜数。
兴平西南乡有一户饥民，左邻右舍都绝户了，他家人还算命大，而这昔日的富户，此时也已家徒四壁，破屋遮不住月光。家里一点吃的东西都没了，夫妻经不起孩子一夜的哭号，一大早先将儿女扔进自家后院井中，然后父母再一起跳进去！无奈大旱之年，深井里的水也不到一米深，龙王爷并不想收留他们，伤痛中的一家六口，在后院的井中抱头大哭，从早上一直哭到天黑，哭声渐弱，全部活活饿死于井中！
祖父在世时讲，经他手救活的一位饥民，说出他濒临死亡时的幻觉：“我饿着，渴着，饥渴到最后，没了饥渴的感觉，像一根木棍似的，毫无目的，不由自主地向前摇晃。摇摇晃晃中，插在尘土里的双脚拔不出来，就慢慢地倒下，爬不起来了，也无力气呼喊，倒卧在地上松软的尘土里，像是困乏地瞌睡了，昏昏然中，好像已死去的亲人都来探望我，拿了好多吃的东西，邀我同去阴间享福……然后你过来了，他们好像都有些怕你，飘飘乎乎像纸人一样地飞走了……”
外敌迫压，军阀混战，国破山河衰，枪炮声中苦难多，战乱饥荒的年月里，华夏的子孙，大汉的儿女，沦落至此，令人肝肠寸断！古来富庶的八百里秦川，黄天厚土之上，上演一幕幕亘古未有的人间惨剧！随着饥荒的深度蔓延和发展，田间野地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能吃的树皮草根早都找不到踪影，人能下口的东西越来越少，剩下的几乎只有土壕底层的观音土了。
观音土，为黄土距地面五米以下的土层，受地面污染较小，土色较白，关中腹地人称“白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乡民每年春节前，将它在水盆中泡成泥浆，粉刷墙壁。白土中其实没有任何营养元素，只能用来填补过于空泛的肠胃。饥荒年月里，人们无以为食，把此物也当粮食来食用，自己哄自己。白土中没有任何纤维，食用喝水后，便在腹中结成硬土块，大便拉不下去，又往往活活地撑死人。
气候少有好转的迹象，土匪又不时来打劫。饥荒发展到此时，乡村民户门窗齐全者，已为数不多。为了防止土匪袭击和遮挡风寒，许多乡民堵塞自家后门和前窗，用泥涂抹门窗，以致村中的房屋，除了倒塌的残垣断壁，较为完整的也是灰头土脸。人祸倍受旱灾和饥荒的诅咒，而当权者仍未醒。这一年，面对百姓的悲惨生活，战乱中政府的田赋税收，仍没免收或者少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