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本位与身体的本位 | 无限杂思

文/刘洪波

自然演化产生了万千构造。历来,人们把这些构造按照人的尺度加以分类、改造和利用,形成了以人为价值、基准和标准的观念。理性,更是把人的价值提升到最高位置。这种人本主义,其实也是一种“本位主义”,一种“自我主义”,是人作为类存在的一种本位观念。

在猴的眼中,狗的眼中、老虎或大象的眼中,世界应该又是一番模样,它们对事物的区分、食物的鉴别、安危的判断,也都是各有其本位的。它们不会跑到沙漠里去,不会吃不在食谱上的东西,会区分沟壑能否跨过,迎面而来的另一种动物是否应该逃避。

现在,激进的自然观念认为人只是自然里面的一种普通存在,位格并不高于一头大象、一条狗。有人认为所有的生物,并不存在哪一种更高级,而是自然发展了各种各样的“高级”,豹子跑得最高级,狗的嗅觉最高级,猴的荡秋千本领最高级,鼠的繁殖力最高级,如此等等。更加激进的观念认为,动物与植物平权,甚至人与山石具有同等的自然价值。

确实,如果“生物为本”,那么所有的生物就具有同等的地位;如果“自然为本”,那么人与砂砾也可以等齐。到底应该说人是最高级的存在,还是应该说任何存在都各有其独特不可替代的价值?毫无疑问,人是自然界的一员,但又不仅仅是自然界的一员,人以自然为环境,虽然要依靠环境,但绝不等同于环境,人是从自然界挣脱出来了的生物。即使我们不说人最高级,也可以说人最独特。

人从环境中挣脱的标志,就是人不只从属于空间,而是时间性的生存。生物当然都有演化的历史,从而在时间中;就是一粒沙、一块石,也往往经历了千万年。但无论沙石还是一般动物,都不会有时间感。非生物只是纯粹的客体,动物只在空间中蹓跶,如果说有时间,那也只是“当即反应”,而人类则具有自我意识和时间意识,这两种意识其实是统一的。

自我意识寄托于身体。以皮肤为空间界线,人作为生命体而存在,但时间感是超越身体的“眼前”“当下”的。动物也以皮肤为界形成了空间占位,在空间的限制面前,动物与人相当,但在时间上,动物所受的限制远远大于人类。人类对当下作出反应,也意识到时间通往过去和迎向未来。正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连续性中,人得以确认自我,今天的这一个身体与昨天的这一个身体属于同一个“我”。如果不在时间之中,“我”的意识就不可能形成。

人不是一般性地寄身在自然界中,而是生活在一个进行了改造的自然界里。人与环境,不是纯粹的顺应,而是以把握规律的方式,运用自然所提供的基础。如果只是顺应,人就谈不上实践。人迹所至,自然就不再是纯自然,而是被“人化”,也就是进行了以人为目的的改变。自然只有洞穴而没有房子,人造了房子;自然里鱼不会跳到人的手上,人要想办法去打鱼;自然界野兽要吃人,而人则想办法,使身体的弱势变成了狩猎的优势。农业时代人类驯化了牲畜和作物,牲畜和作物就不是纯自然。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不是所有的动物都劳动,只有人类使劳动与自身“成为人类”结合在一起。劳动就是实践,就是基于“经验”和“计划”的目的性行为。经验属于过去,计划属于将来,行为则是现在。劳动就是在时间的河流中抓住现在。如果没有时间感,就谈不上劳动。在时间中,才谈得上把经验变成财富,把未来作为可把握的机会,总而言之,人的存在以时间性为特征,人的劳动以时间性为前提。

语言与其说是人类机体的能力,不如说是人类时间感知能力的反映。把偶然的发声固化为有意识的发声,把有意识的发声固定为表达意义的语言体系,需要时间的介入。不只是说语言的发展需要时间过程,而是说语言的意义世界依赖于对时间的清晰认知,即使最简单的指物赋名,也需要对事物的持续存在有明确的认识。从语言开始,一种与自然DNA不同,但对人类同样重要,对人类作为人类的发展更加重的文化DNA产生了。今天,语言对所有人都是一种先在的因素,没有人能够脱离语言而进行思想。语言涵盖了一切,也涵化了一切,因为语言的发展,人类得以在文化的轨道上行进。在“文化”产生以前,人类是在自然演化的进程中缓慢前进;当文化产生以后,时间就被加速了,人类就在人自身的进步中快速前进了。

对于人来说,身体具有理所当然的优先性。所谓生命至上,首先体现于身体的健康和安全。当我们说“生命至上”时,基本不包含生命应当承载怎样的精神、被怎样的思想驱动,而是指在身体的意义上,生命作为一个整全形式而安全存在。身体是人的第一存在场境,也是人的基础含义所在。身体是人的信息汇聚装置,也是人的信息进出通道。没有身体,人的时间“体”验就无所来由。身体以“体”的方式,感受和验证时间。这种体验性,与架空在一块硬盘上、一台高性能电脑上被设置出来的“时间感觉”并不相同。即使未来真的发明把意识完全寄存于算力之上的“人类生存”,那不过是发展了一种虚拟实境或时间的感觉,那只是“让意识以为时间还在”,根本而言算是“制造错觉”,而身体所体验的时间,才是真实的时间。

基于身体,我们对其他东西进行时间上的优先性排序。我们排序的依据,经常是近身为先,但对于更具时间理性的人,则可能为着更大的目标而延迟自己的满足,甚至可能为着高远的目标而愿意切断自己的时间道路。奉献与献身之所以可贵,在于以意志克服了自然规定,死亡作为时间的停止界面,可能因为理想而居于次要位置。事物无限,可能性无限,我们总是需要进行选择,以便时间上能够进行排期,当我们说“没有时间”,往往是指某件事对自己不重要。作为比较形态,人可能认为有的事情比生死更加重要,为了它宁愿耗尽自己的时间或者宁肯使最后的时间提前终结。

【编辑:戴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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