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尽劫波,兄弟安在||:读《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有感
题三义塔并序、跋(鲁迅)
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埋骨之塔也,在日本,农人共建。
奔霆飞熛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西村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尔。
很小时候,就知道这首诗的最后两句,那时候不知序、不知跋也不知全诗,就知道那两句。才知道,这首诗写于1933年。从序与跋中可知,日本的西村博士在一二·八战火中,于上海三义里的废墟中捡到一只受伤的鸽子,带回日本养着。后来鸽子死了,西村博士建三义塔安葬它,向鲁迅求取题咏。鲁迅有感于两国交战,民间却如此善待三义里的鸽子,悉写此诗,期待两国人民“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真是一个善良之举,引发又一个善良的愿望。
写这首诗的时候,鲁迅搬出和兄弟周作人在北京合家而居的八道湾11号已有十年,十年中兄弟之间互不往来,隔膜如初。当鲁迅在诗中把中、日两国人民看成兄弟而不是芳邻的时候,他一定会想到自己失和十年的亲兄弟,他一定会想起很多很多。
二弟目前的状况令人担忧,他在新文化运动中确立的地位,让社会、青年对他寄予厚望。而他居然想在苦雨斋躲清静,怎么可能呢!在这个时代,像我们兄弟,做事,固然会成为部分人攻击的靶子;不做,同样会遭到千夫所指。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可是,叫我怎么对他说呢?
想起在三味书屋的时候,带着二弟一起用荆川纸描绣像;为小学友打抱不平去找另外的学友兴师问罪;把零钱凑在一起买闲书藏在楼梯底下;兄弟俩扮演失散的兄弟,“大哥呀”,“贤弟呀”,悲伤地呼唤着相互寻找……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那时候我说什么他都信。
去南京上学后,和二弟依依惜别,鸿雁频传,诗文唱和。假期共同游历,取别号,聊志趣,历历在目。那时候,作人是多么崇拜我这个大哥,他把我写的诗文都工工整整地抄写在日记上。
后来,我在前面开疆拓土,他在后面紧紧追随,兄弟携手砥砺前行。我到了南京,作人随后也到了南京;我去了日本,作人随后也去了日本;我去了北京作人随后也到了北京。总是我立定脚跟,二弟就跟着前来,让我有一个踏实的依靠,真怀念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日子。
总觉得,他不仅仅是我的兄弟(虽然这足以成为我们不可分割的最牢固的纽带),他更是我志同道合、志趣相投的知己。我们都是酷爱阅读,是语言天才,不仅古文功底深厚,而且精通多国文字,同样对文化、文学情有独钟。对通过文学改良社会、启蒙思想抱有期待,充满热情。这些共识共愿,让我们兄弟俩从日本到北京,一步步走向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位置。
在日本,我们共同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在北京,作人的拓荒事业《欧洲文学史》也倾注了我大量的心血,而我的开山之作《中国小说史略》是周作人揽给我的工作促成。我们还带着建人共同出了一本《现代小说译丛》。这只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几个共同的成果,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我们都作诗纪念范爱农,都为《新青年》写稿,都为新文化运动摇旗呐喊,我们有很多共同的朋友……作人发展的越来越好,我由衷为他高兴。
我是如此爱这个兄弟,知道他喜欢读书,到哪里遇见好书总是寄给他读。在东京,为他的懒散挥过一次老拳,但彼此都知道那是恨铁不成钢。在北京他两次生病,后一次一病就是九个月,我是担惊受怕,既要关照病人,还要替兄弟做很多工作。那都不算什么,只要兄弟身体健康了,都值得。
我在北京为全家安居找房子而奔波的时候,作人在日本享受中国一流作家的接待规格,我们俩都做着仨兄弟合家而居、其乐融融的蔷薇梦。搬进新居,我把当家主人的位置给了作人一房,自己当“守门人”住厢房。这也没有什么,都是兄弟,都在一个院子里,谁住的好,谁住的次有什么关系呢?作人是自由恋爱组成的家,弟媳妇是日本人,幸福的小家就该有最好的住处,也不能亏待远嫁的弟妹。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兄弟之间几十年的亲爱都抵不过一次误解?为什么不给大哥一个解释的机会?为什么共苦的岁月能够手足情深,而兄弟协力让家庭中兴了,却反而要反目、不如路人?度尽劫波,兄弟安在?还有没有机会相逢一笑泯恩仇?
周作人一定在当年就读到鲁迅的这首诗,以他的学养与对文字的敏感,一定是过目不忘。无论他表现得多么散淡、多么超脱,相信“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两句,不能不在他的心里激起波澜。他也会想很多很多。
假的,都是假的,都是装的!
小时候在外婆家躲难,明明过的好好的,他却不快乐,他总是疑心重,觉得亲戚嫌弃我们。因为疑心重,他很难对人友善。
父亲死后不久,他就闹着要去南京上学,他自己后来说走异路逃异地,还不是因为几个本家要我们家的房子。他倒是躲开了,把压力都留给母亲和我。
在日本他还挥拳打我,说他叫我译书、写文章的事拖着没有做。我一向是个散淡的人,喜欢做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没有麻利去做?而且我本来身体也不好。
在北京为我生病操心,那是因为我是你的兄弟,难道不应该吗?分房子说照顾我,那是因为我的孩子多,我这一房人多,谁让你们不要孩子呢?
你在上海当什么左翼文坛的支柱、做什么青年的导师,都五十而知天命了,还越发热血起来。你不知道“天下最残酷的学问是历史”,别让后人耻笑你。
更有甚者,你把糟糠之妻丢在家里,自己在外面纳妾,且不说你把母亲丢在北京不管,你这是对妇女的大不敬!夫妻尚且如此,还谈什么兄弟!
假的!都是假的!都是装的!
三弟周建人也很快就读到这一首诗。他从小对诗文就不是很感兴趣,却也看了一眼。
大哥又写诗了,受日本西村博士所请,为一只鸽子的冢上塔题铭啊!爱惜动物是美好的情感,值得写。大哥好文采,写首诗对他来说太容易了。
他没有注意到最后两句诗“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此后他也不知道有这两句诗,仿佛他大哥从来没有写过。
他作为新中国当家作主的国家干部,来到北京,以家事不睦为由,不去看望身为政治贱民但受政府宽待居家自处的二哥。建人自己记载,解放初期,他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与作人无意间碰面,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脚步。作人颇凄凉地说:“你曾经劝我到上海。”建人说:“是的,我曾经这样期待过。”作人说:“我豢养了他们,他们却这样对我。”那是他们在北京的一次偶遇。
在作人心里,建人是兄弟,他才对建人吐一口苦水。而建人呢,没有安慰他,只是在内心一方面责备他不知道自己眼前的身份,没有抱怨的权利,一方面叹息一切都过去了,没法追悔。他的情感,说明他心里肯定没有他大哥写的那两句诗。
1950年1月,建人不得不陪着出版总署的副署长叶圣陶去八道湾11号访问周作人。叶圣陶对这件事情作了详细的记录,周建人从没提及有这一回事。而他在会见中比叶圣陶还要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作人的日记中没有提到他的到来。他的态度,说明他心里肯定没有他大哥那两句诗。
除此以外,兄弟同处北京,再没相见。作人失节不假,但他在建人走出八道湾11号之后,一直替建人供养前妻和前妻的儿女。他在和大哥失和之后,曾经和建人保持着十分密切的通信联系。如果这些建人都忘记了,或者说可以忽略了,那说明他心里肯定没有他大哥写的那两句诗。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读罢周氏三兄弟的故事,再读这两句诗,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真有学问的人往往是很天真的。”觉得鲁迅先生是真有学问的人。
历史无情,时间有情,天真善良的鲁迅先生一直受到广泛的爱戴,他的二弟周作人的文章学问,对文学事业的贡献也被承认,但他失节之污点永远也擦不干净,他生前也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他的三弟周建人因鲁迅遗泽显赫一时之后,暗淡于历史的天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