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爱穿高开叉旗袍跳舞的女人是他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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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雯为了项目预算和甲方监理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唐宏兴打来电话,一张口就是要死要活的语气,“唐雯呐,你赶紧回家吧,你妈不想跟我过了。”
唐雯素来彪悍,吼道:“那就赶紧离!明天你俩就得上热搜,标题就叫'六旬老头老太大闹民政局’。”
她话音未落,电话那端便传来摔东西的砰砰声,刘亚云尖利的哭腔穿插其中:“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被你祸祸大半生?”
完犊子了,看来这次是真的。唐雯想。而待她到家时,老两口已经打完两个回合,正在中场休息。唐宏兴窝在沙发上闷头吸烟,刘亚云靠在窗框上吸鼻抹泪。
六十来岁的人,眼睛都不再清澈,此刻他们各自望着前方,困惑与绝望在浑浊的晶体中弥漫着。
唐雯把手提包拍在茶几上,叉腰问:“都说说,又怎么了?”
唐宏兴瞅了眼刘亚云,见刘亚云没有吭声的意思,掐灭手里的烟,说:“你妈出息了,要和一群老头老太太去市大礼堂演出。”
唐雯问:“那你应该发朋友圈显摆,谁家老太太的身段有我妈好?你吵什么?”
唐宏兴垮着脸:“那你知道她舞伴是谁不?老赵!就那个老婆死了好几年、见天儿出去相亲、天天抹头油喷香水的老赵!”
唐雯笑了:“我知道,就那个在单位里跟你作对、还跟你打过架的死对头老赵。那我觉得你俩正好可以趁机握手言和,都一把年纪了,一个小区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呢。”
唐宏兴瞪了唐雯一眼:“他品行不端,我跟他势不两立。”
唐雯说:“那也行,但你不能干涉我妈。都是一个老年舞蹈团的,得服从团里安排,别把私人恩怨带到公事里。”
唐宏兴面色涨红,口气激动:“放屁!要是随便跳跳我也不捣乱,可他们要跳双人舞!勾肩又搭背!你妈还穿紧身高开叉的旗袍。我跟老赵这辈子不和大家都知道,结果我老婆跟他摸摸索索跳双人舞,我出门得被人笑话死!那帮老同事非得说我头顶草原能跑马!我受不了这个!”
刘亚云听到这里,呜嗷哭出来:“你特么自己是个马桶,看谁都是下三路!我不想再跟你废话,我就要和老赵搭档跳舞,穿旗袍跳,你能怎么着?!要不咱们现在就去离婚!我跟你够够的!”
唐宏兴被刘亚云的话戳到,拍着茶几蹦起来:“跳跳跳,一天到晚除了跳舞你还能想点什么?都六十了,闺女都三十多了,天天蹲工地上和一群男人混,你能不能有个妈的样子,好好操心操心她的事?”
刘亚云泪眼婆娑地看过来,爆炸的情绪忽然冷却下来,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悲怆,她抹掉滚了满脸的泪珠,笑着说:“我都六十了,你知道这几十年来我总是梦见什么吗?我总是梦见二十多岁在舞蹈团的那段日子!唐宏兴,你永远都别忘了,我被你逼着离开舞蹈团的那一年,已经能够跳A角了!”
一提这茬,唐宏兴就有点心虚,他故意拔高声调:“A角B角又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结婚生子?你看看你那些一起跳舞的老姐妹,现在有几个比你过得好?”
刘亚云微微扬起下巴,曾经的梦想让她变得格外有光,她轻蔑地扫了一眼唐宏兴这个庸俗的老头,说道:“你懂个屁!”
说完她钻进衣帽间,片刻后背着一个大袋子走出来,在玄关处换鞋时说:“我要去排练,唐宏兴你爱咋咋地!你要敢去捣乱我跟你拼了。”
刘亚云放完狠话,步伐轻盈地离去,留下唐雯和唐宏兴,大眼瞪小眼,心情沉入谷底。
2
唐雯见唐宏兴点烟的手直哆嗦,怕他气犯病,安慰道:“我妈跟你过了一辈子,你要相信她。大家都是老头老太太,跳个舞能怎么地?”
唐宏兴猛地吸了一口烟,也不知是秀呢还是怨:“你不要小瞧你妈,她在我们这个年龄段还是一朵花。一出去跳舞就有老头儿围着她转,旁边的老太太都冲她翻白眼,你当我瞎吗?”
唐雯笑:“我妈有魅力又不是她的错。要我说,越是这样,你越该高兴。这么优秀的女人是你的,多长脸啊。”
唐宏兴低着头,哼了一声。
唐雯见状吁叹:“说起来,我妈真可怜。爸你没在舞蹈团呆过,你也没练过舞蹈,你根本不知道要想跳A角,那得下多少苦功、受多少累。你跟我妈过了这么些年,应该了解她,她从来就不是甘心围着锅台转的人,即便她围着锅台转了这么多年,她的心气儿也在呢。爸,说句良心话,你当年逼我妈退出舞蹈团,算是亲手把她翅膀给折断了。”
唐宏兴死不承认:“别把我说得那么恶毒。”
唐雯说:“反正现在要是有个男的跳出来,逼我放弃付出那么多心血的事业,我非得一巴掌呼死他,但我妈对你手下留情了,你品品。爸,各让一步行不行?你支持妈的老年舞蹈事业,我去劝妈照顾下你的情绪,好不好?”
唐宏兴不语,周身的怨气慢慢收敛起来。
关于当年的事,唐雯是从两头亲戚那里听说的,刘亚云从未在自己闺女面前揭过这块疤。
正如刘亚云所言,她热爱跳舞,跳舞是她的梦想,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很快就在舞蹈团冒尖儿,成了重点培养的好苗子。也正是因为她的出色,在一次演出中吸引了唐宏兴的注意。
唐宏兴当年是地质勘探队的青年才俊,加之又有舞蹈团团长做媒,一桩好事很快就成了。
结婚时两人说好的,等刘亚云跳两年A角,就退下来当编舞,安心生娃过日子。
可是,就在刘亚云为了舞蹈生涯中的第一个A角苦苦练习的时候,流言蜚语也慢慢发酵起来。
当时有人传言,刘亚云和男舞伴有不正当关系。
一开始唐宏兴并不相信,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慢慢的,他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总是意味深长,他爸妈又时不时敲打他,他不得不时时把这事挂在心上,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接受了心理暗示,于是看人不像人,看鬼不像鬼。
刘亚云那么漂亮,而他由于工作原因总让她独守空房。那个男舞伴他见过,家里条件好,长得也好,最主要的是他天天和刘亚云在一块儿。
他在疑神疑鬼与坦荡大度之间徘徊不定,直到有一天,他出差回家,偷偷去舞蹈团看刘亚云,结果撞见了那一幕:男舞伴掐着刘亚云的细腰,将她高高举起,刘亚云满脸陶醉地展翅飞翔,一脸幸福的模样。
那一刻,唐宏兴就觉得,自己的漂亮老婆要飞走了。从此后心里扎了一根刺,天天闹心得不行,他自己实在憋不住,便和刘亚云摊牌,要求她跟着自己走。
刘亚云当然不同意,唐宏兴便搬出两边的老人施压,虐了刘亚云一遭,唐宏兴又去找男舞伴的麻烦。
当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男舞伴忌惮唐宏兴,不肯再与刘亚云搭档。刘亚云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在当时那个年代,离婚是天翻地覆的一件事,尤其刘亚云的头上还顶着绯闻,如果离婚只会让事情更难澄清。刘亚云的妈妈甚至以命相胁,要刘亚云马上跟着唐宏兴离开是非地。
在团长找刘亚云谈话后,筋疲力尽的她选择了妥协,告别心爱的舞台,跟着唐宏兴远走他乡,被他安排到一个单位里搞后勤。
3
后来的日子是平淡的、稳定的、无味的,经过那些时日的折腾,她和唐宏兴的关系也无法回到从前。
刘亚云也曾想过,生活已然如此,不如退一步,接受一切好好过下去。可是,心里扎了一根刺的唐宏兴,嘴上说着会对刘亚云更好,行动上却没有那么做。
他曾经在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提起过去揶揄刘亚云;他曾经在刘亚云情绪不好的时候,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自己不如谁谁谁。
刘亚云后来生了唐雯,每天被鸡毛蒜皮的屁事儿磨蚀着,人变得有些躁郁,在她性格乖戾、喋喋不休的四十几岁,唐宏兴经常对她冷暴力。
她觉得自己过得一点都不好,随波逐流,一无是处,就连记忆里的那束光,都越来越模糊了。直到退休后,在老姐妹的带动下,加入了老年舞蹈团。
当伴奏乐响起,她抓住那点熟悉的感觉,扬头、挺胸、落肩,缓缓舒展四肢,凝视着指尖,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从此一发不可收,年轻时丢弃的梦想被她重新捡起,纵然身体不再柔韧轻盈,但她的心找到了栖息之地。而这一次,她不仅能跳A角儿,她还成了舞蹈团的女台柱子,而男台柱子就是老赵。在一场要在市大礼堂登台的演出中,让跳得最好、形象最好的两个人搭档站C位,是多么正常的操作啊,凭什么唐宏兴说不行就不行?
刘亚云心里憋着气,在排练室练得比以往更起劲儿,唐雯在门外喊了她好几嗓子,她才听到。
刘亚云一边擦汗一边说:“甭当你爸说客哈,这舞我只能跟老赵跳,我们是代表社区参赛的,事关大家的荣誉,不是闹着玩的。”
唐雯说:“跳!必须跳!给你换个又丑又胖的舞伴我还不同意呢,我妈这么好看,凭什么呀。”
刘亚云白了她一眼:“贫什么贫?我可不相信你跑过来就是为了看我跳舞,有话快说。”
唐雯干笑两声:“嘿嘿,妈,我支持你和赵叔跳舞。我爸那边,我也会劝他。要不,你们各让一步,行不行?”
刘亚云:“我怎么让?”
唐雯想了想:“你和赵叔继续跳,但是,你能不能换一件旗袍。当然哈,我没有说穿高开叉不好的意思,你穿什么都是你的自由。问题是,咱没必要因为一件衣服让家里不安生。我知道都是爸的错,他小肚鸡肠。本来我是懒得管的,他活该难受,但我担心他血压升上去,闹出病来不值当,你说呢?”
刘亚云慢慢地擦着汗湿的头发,想了想,说:“唉,行吧行吧,真是无聊死了,我懒得和他争,反正穿什么我跳得都最好看!”
唐雯两头安抚两头劝,终于让两人达成一致。
事后,冷静下来的唐宏兴被唐雯再三抨击,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在唐雯的暗示下,掏出两个月退休金给刘亚云定制了一件超级漂亮的旗袍,纯手工制作,盘扣都是师傅一针一针缝出来的。
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唐宏兴舔着脸把旗袍送给刘亚云。刘亚云看起来还挺高兴,马上试装。
穿着效果确实对得起五位数的价格,连唐雯这个从不穿裙子的人都觉得好看。
看着站在镜子前转来转去的刘亚云和表现狗腿的唐宏兴,唐雯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页终于翻过去了。”
4
演出那天,唐雯专门请了半天假,去市大礼堂的路上还以唐宏兴的名义订了好大一束花。
唐雯赶到大礼堂时,唐宏兴已经到了,拿了家属票坐在很靠前的位置,唐雯发现他竟然穿了正装,心里暗笑,同时把手里的花塞到怀里,小声说:“爸,一会儿演出结束,你就上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送花,再和老赵握手祝贺,拿出你的风度来,你在我妈心目中的形象肯定会提升的。”
唐宏兴难为情地点点头。
前面的节目父女俩都没心思看,好不容易挨到刘亚云的压轴。随着音乐的节奏,幕布缓缓上升,唐雯盯着舞台中央,就等着刘亚云出场鼓掌喝彩。
然而,她在看到刘亚云的那一瞬间,就把卡在嗓眼儿的喝彩声吞下去了。
刘亚云到底没穿唐宏兴定制的旗袍,她依然穿着绣大花的高开叉,稍微动一动就能露出雪白的大腿和半截黑色的安全裤。虽然旗袍艳俗,但她依旧光彩照人,伴着节奏,跳得开心又恣意。
唐雯干笑着看了眼唐宏兴,一时找不到安抚的话,心想幸亏包里还有降压药。
但出乎意料,唐宏兴并没有发作,只是沉默地抱着花束,一脸悲伤地看完这支舞。
末了,他问唐雯:“你说,你妈到底有多恨我,才会这么闪我一下?”
唐雯叹道:“爸,我觉得我妈不是恨你,我妈只是后悔当初的选择。你带她走了以后,全心全意待她了吗?你折了她的翅膀,却没有给她一条平坦的路。她当年不能飞已经很可怜,却又不得不跟在你身后走得磕磕绊绊。爸,人这一辈子都得失去点什么,还能好好活下去是因为在别的地方有补偿,可你扪心自问,你给我妈补偿了什么呢?”
会场内掌声雷动,唐宏兴一言不发,是在刘亚云快要离场的时候,他才想起怀里的花。他穿过座位,快步上台,在刘亚云的错愕中将花束递过去,随后还和旁边一脸防备的老赵握了握手。
唐雯在台下叫好,心里泛起酸涩。没人能够补偿刘亚云失去的梦想,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许认命了、看淡了,但她始终不甘。恨吗?怎能不恨!可是她的恨早已无处安放。
所以看透这一切的唐雯想让唐宏兴明白,人都是这样的,放弃是为了另一种获得,牺牲需要另一种补偿,丢了这块糖就得拥有那块糖,说到底,人这一辈子过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值得。
刘亚云当年决定跟他走的时候,其实就是在赌一个值得。
可惜唐宏兴做得不好,在他上台献花的路上,他应该想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