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年到德国访问,许多德国人对中国画欢喜到迷信的程度,海勒看了中国画展以后说中国画像魔术,他的夫人取笑他:看了中国画以后,你可以改行了,可以去卖卖面包。他们感到中国画近看似乎简单,远看时丰富极了。海勒讲他自己的画颜色本来就很少,只用七种色,今后还应更减少。我最初觉得他们是讲客气话,后来接触了几十位画家才知道并非客气。有一位版画家说他家里最好的一面墙叫“中国墙”,只有中国画才配悬挂在那儿。
李可染
《归牧图》
德国的歌剧很好,我看过一个剧,布景极好,云浮在空中,山峦之间有雾气。我对他们说:你们的布景好在立体、有空间感。他们却说:“我们坏就坏在这里,比不上中国的画。”苏联考涅楚克对我说:中国画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他临走时对我说:你们应该把创作方法告诉我们,应该把东方的创作方法告诉西方人。许多西方国家应该向东方学习。
倪瓒 《秋亭嘉树图》 立轴 纸本 墨笔
纵134厘米 横34.3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我今天着重讲“意匠”问题,偏重对古典艺术的分析,中国画论至今未经过系统的整理,我的话不尽正确,希望大家沙里淘金。中国艺术的特点,我认为可归纳为两点,即:深入、全面地认识生活;大胆的、高度的意匠加工。我们常认为中国画脱离生活。元代以来的绘画有复古主义倾向,绘画的成法很多,沿用不绝,确实有脱离生活的倾向。但从艺术上的特点讲,中国画是“白纸对青天”,层出不穷,这又很容易引起人的错觉。其实这是对生活有高度的理解,才能画出来的。
齐白石
《松鹰图》
我去广西参加土改时,有一次在松树下边睡觉,醒来见到松树的枝干分布,恍惚之间觉得很熟悉,后来想起那是在齐白石的画中获得的感受。古代画家通过反复观察、认识自然、达到“全马在胸”的程度,才能够画出很好的作品。花鸟画家讲“成竹在胸”,山水画家讲“胸有丘壑”、“胸罗万象”。传说从前有一位皇帝请人画马。画家说“最少三年”,皇帝不允。画家说“最少二年”,也不允。画家说“至少一年,不能再少了”,皇帝答应下来,到年终时亲自去他那里看。画家当场画出一匹马。皇帝很生气,认为是欺君。画家把皇帝领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只见满屋子都是他画的马。
李公麟 《五马图》局部 长卷 纸本 墨笔
纵29.3厘米 横225厘米
(日)私人藏
齐白石的画真正达到了“造化在胸”。他真是了解了自然的规律,“造化在手”方能“漏泄造化秘”。也就是不仅掌握了自然的形象,而且掌握了自然的规律。荆浩在太行山上画松“凡数万本,方如其真”,“真”就是自然的规律,了解自然规律才能创造。中国画略去光线,正因为他是长期观察的结果,忘记了时间的变化。例如我想画李斛先生,那是我对他长期了解的印象,而忘记了他脸上的光线如何。
荆浩 《雪景山水图》
立轴 绢本 设色 纵138.3厘米 横75.5厘米
(美)纳尔逊-艾京斯艺术博物馆藏
不断观察、不断描写,到“全马在胸”,艺术家的负担就轻了。对于对象还不熟悉,负担便会很重,精力还需要全放在观察其自然形态上,便无法注意并表达出其“神”。京剧演员对于台词、人物形象、精神状态、生活、技术全解决了,负担很轻。而有的话剧演员就不同,有很大的负担,有时还得听提词。
李可染
《蜀山春雨》
中国画要求最高的境界是“化境”,一个真正的大音乐家,生活、技术全都解决了,如中国的音乐家对于乐谱全已烂熟于胸中,不用看谱子,他才能用全部的精力去表达感情。(1958年3月21日在中国画系讲课 李松据课堂笔记整理)未完待续